第08版:时报周末·文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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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夏天

  ■尤嬿 文

  那年夏天,窗外的知了不停叫唤着热啊热,屋里的电扇不停地转。人们都显得坐立不安,带着些许烦躁的情绪,埋怨着老天爷。门口传来了急促的自行车铃声,外婆从厨房的窗户探出身子张望,邮局的叔叔递过来一份电报。这份电报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一剂制冷剂。所有人的情绪都降到了冰点。我的姨妈,去世了。

  那是一个热血沸腾的年代。我的姨妈,和当时许许多多青年人一样,带着她美好的青春和容颜,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期许和向往,一腔热血,满怀激情,坐了几天几夜的火车,朝向新中国的边陲,那个充满着异域色彩的地方,义无反顾地去了。这一去就是十几年。每年的夏天,她会带着好多葡萄干、哈密瓜回来,分给家里的孩子和左邻右舍。她会告诉我们很多异族的民间传说,那些鬼怪图腾的故事,我已经记不清内容,我也想不起她那时的容颜。母亲抽屉里的一张泛黄的小小的一寸花边照,是我对她全部的记忆。而这些残存的记忆,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叶的一个夏天,戛然而止。

  姨妈去世了,生病去世的,是在手术台上去世的。生了病,看医生,要手术,进手术室,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那天,大人们都坐在前客堂里,不知道商量些什么。我和哥哥、妹妹们则在后房里,高兴地玩耍。不多时日,一个姐姐来了。她高高大大,粗粗壮壮,黝黑的皮肤,红红的脸庞,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满脸堆笑着看着一屋子的人,有些无所适从。我以前没有见过她,妈妈让我叫她英英姐姐。她那时十几岁了,而我,还是幼儿园的年纪。她来了,住在外婆家。后来我知道,那是我姨妈的女儿。我的姨妈,一共生养了三个孩子。第一个女儿,后两个儿子。但是,我只见过这个姐姐。

  那时侯,我经常去位于上海市杨浦区眉州路的外婆家玩,我爸爸妈妈上班的工程队,离我外婆家不远,就在平凉路隆昌路上。早上,爸爸妈妈把我放在外婆家,然后去上班。晚上,他们再把我接回奶奶家。英英姐姐在异乡长大,好多生活习惯和我们不一样。她和我也很少玩得到一起。经常是我和妹妹在玩游戏,她在边上笑盈盈地问为什么?这有啥好玩的?有时候,爸爸妈妈把她带来我爷爷奶奶家玩。她会对什么都感到很稀奇。那时候,为了给开水降温,大人会把开水倒在杯子里,然后用一个脸盆装满凉水,再把杯子放在脸盆里,通过这种方式给杯子里的热水降温。英英姐姐好奇地问这是在做什么啊?我告诉她,这样水杯里的热水就会很快凉下来,口渴的时候就可以一饮而尽了。她噢一声,又呵呵呵笑起来。

  住的时间久了,英英姐姐的坏毛病也逐渐暴露了。她看着非常的邋遢,衣服好脏也不换,头发油得都并在了一起,她也不在乎。不单单是不讲卫生,而且也很懒惰。从来不帮外婆舅妈做事,老是出去玩,很晚才回来,搞得一家老小都没法睡。但是,她对大人的担心和不满从来都是一笑了之,依然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久而久之,大人们开始嫌弃她。后来,街道安排,给她到制衣厂谋了个女工的活计。她也乐意去做。每天乐呵呵出门,傍晚又乐呵呵回来。虽然,她依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但是,至少生活有了规律,慢慢的人也精神起来了。

  外公当时已经中风了,平时行动不便,一直拄着拐杖行走。他不太过问家里的事情。对于英英姐姐的作风,更多的也许是对亡女的思念,没有发过什么声音,以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对待。外公的这个态度,多少引起了舅舅舅妈们的不满。可是,在以外公为中心的绝对家长制的家庭里,大家也只能选择接受。对于英英姐姐的种种不满,大人们也只是在背地里议论议论,很少公开指责。

  没有多久,政府对于知青子女有了政策。但凡是年满十六周岁的知青子女就可以回沪落户!这是久旱逢甘露的喜事吧?然而,当大家以为姨妈的这个不讨人喜欢的女儿将要永远留在这个大家庭的时候,外公做出了惊人的决定:拒绝了她的落户。外公这个寡言而倔强的老头,一直无法释怀自己女儿客死他乡的事实。他曾经多次询问英英姐姐,关于姨妈的病情,以及手术前后的情况。可是,姐姐却闭口不谈,总是嘿嘿一笑搪塞过去。与其说这是她不愿提及亡母的伤心事,倒不如说是她维护自己父亲的女儿心。在姨妈离世后不多时日,姨父就再婚了。外公对这个女婿的不满溢于言表,但他没有责备,他只是想弄清楚自己女儿离世的真相。或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相。只是,一个老父亲,没能亲手送走自己掌上明珠的那份遗憾,需要借一种方式进行弥补和宣泄罢了。

  外公的心或许是石头做的,因为他是那么的决绝,不容商量。无论英英姐姐有多少不是,这个拒绝落户的决定,反而为她博得了不少同情的叹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一个上海户口是多少人努力奋斗的天花板?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又望尘莫及的一席之地?派出所的民警叔叔来了,来了两位,坐在外公的卧室里和外公谈心。多少利弊得失,外公不是不知道,但是,谁也动摇不了他的决心。

  又是一个夏天,英英姐姐走了。和她母亲当年一样,没有眼泪,没有留恋,义无反顾,面带微笑,头也不回的走了。那个高大的背影,在地平线上消失的时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涌现。从此以后,她仿佛是沙漠里的一颗沙子,没有人知道她飘去了哪里,又落到了何处?从此以后,没有关于她的任何只言片语的消息,她仿佛是沙漠里的一滴水珠,没有人感受到她的存在,也没有人意识到她的离去。

  三十多年了,你就这么匆匆的来,又匆匆的走了。三十多年了,你是否还记得在这个城市里还有你的家?虽然她曾经冷漠对待了你。三十多年了,外公外婆都已经相继离世,你是否还对他们心怀怨恨?亦或是爱?三十多年了,也许你我曾经无数次擦肩而过,但却认不出对方的容颜,以及那背后的血缘亲情。三十多年了,你也身为人母了吧?孩子们是否也继承了你的坚强和乐观?三十多年了,你是否也在为生活到处奔波,为理想长途跋涉?三十多年了,在某一个夏天的夜晚,满目繁星之下,你可曾还记得我?你的姨表姐妹?是否还记得那脸盆里的一个个水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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