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当我回望那个年代,似乎有必要对居住在松花新村时,祖父每天做的封煤球炉和铺帆布床这两个“规定动作”做进一步的阐述。
因为一“封”一“铺”这两个动词所搭配的“煤球炉”、“帆布床”两个名词,其实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至八十年代初上海老百姓日常生活中的一个普遍细节。它们生动地折射出了一个时代中,普通老百姓生活状态的缩影,而今的年轻人或许根本就不知道煤球炉和帆布床是什么“劳什子”。那时,上海市区没有管道煤气和液化气,老百姓烧水煮饭全靠煤球炉。顾名思义,煤球炉就是靠煤球燃烧的炉子。别小看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煤球,它们都是十分紧张的能源,每家均要凭政府发放的煤球卡计划供应。
所谓封煤球炉就是为了节省第二天早上点火生炉子的时间与麻烦,而在煤球炉内塞进几个新煤球,然后铺上一层煤灰,使表面上看不出明火,俗称为“封炉子”。第二天早上,只要用一根粗壮的铁丝,在封闭的煤灰层中捅开几个洞眼后,用把蒲扇对准炉门猛扇几下,火焰就会呼呼地窜上来。
封炉子这活,说来简单,其实和生炉子一样,还是很有技术含量的。如果封得不到位,煤球不幸被烧完,那第二天早上炉火就会熄了,只得重新再点火生炉子。如此一来,就会耽误了烧早饭的时间,影响大人、小孩准时上班和上学。
童年时的我,为了学会生炉子、封炉子这活,头上没少挨过祖父的毛栗子。而那时松花新村的大人们夸奖自家孩子的聪明,也常常会用自豪的口吻对左邻右舍说:“阿毛姆妈,阿拉小狗会封炉子啦!”再后来,随着煤饼的出现,封炉子的活也就相应变得简单了,只要用一块和炉膛一样大小的铁板,朝煤饼上一盖就万事大吉了。尽管如此,除了像我家这样的双职工家庭之外,还是有许多家庭为了节约煤球或煤饼,依然选择不封炉子过夜,而在第二天清晨把炉子拎到室外重新生炉子。
因而,每天曙色微露之时,家家户户将炉子拎到大门外,点火生炉子就成了松花新村的一大景观。众多的大人与小孩使劲挥舞着手中的蒲扇,对着炉口煽风点火。当那一缕缕通红的火苗,从炉膛中窜出时,在火焰的映射下,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甜蜜的笑容,那时的人们,对幸福的理解和追求就是这么简单。其实,那时整个上海市的市民生活亦是如此。
和封炉子不同,铺帆布床的活就没有一点技术含量了,这是个力气活,拼的是体力。那个早已在数十年前就绝迹的帆布床,又称行军床,可以折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上海普通人家居室狭小,因此基本上每家都会备有这样一张不占空间的帆布床。这个由几根粗壮的木棍将厚重的白色帆布支撑起来的折叠床,十分笨重,搬进搬出非常吃力。最最费力的还是把两根木棍套进床的前后两端,随后再把木棍两头的小洞嵌入床的左右两侧凸出点,当四个点紧密对接后,一张帆布床就铺好了。由于要保证床体帆布的硬度,所以每次将两根木棍上的四个点嵌入,都要花九牛二虎之力,甚至还要手脚并用。一般情况下,搬床、铺床都由父母或祖父来做,我偶尔做做他们的帮手。在大人的眼里,这种事体太吃力,小人做不好。
事实也的确如此,有一次我想为大人分忧,偷偷地试着独自把帆布床铺好时,双手就被夹出了大血泡。
如果说“煤球炉”、“帆布床”这两个关键词构成了我童年时代在松花新村贫瘠的物质生活的话,那么“小小班”这个关键词无疑是构成了我在松花新村的欢乐富裕的精神生活。
说起小小班,和后来的向阳院一样,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是非常熟悉的。它有点类似于现在的课外学习班和暑托班,可性质却又与它们截然不同的一种课外儿童组织形式,主要在下午放学后以及寒暑假期间,由小学班主任老师按照学生居住的门牌号,把一个门牌号或相邻的几个门牌号内的学生组成一个小团体,俗称小小班。然后指定一名学生担任班长,代替老师行使检查、督促课外作业的完成、业余活动的安排等职能,而班主任老师则定期不定期地在各个小小班之间巡查、辅导。
那时的小小班一不收费,二靠自律,完全是我们少年儿童的自治组织。学校在寒暑假期间组织小小班,主要是考虑到我们这些学生的家长都是工作繁忙的双职工,便用小小班形式来管住我们。于是,每当寒暑假时,我们每天上下午抽出一到两个小时,五六个人集中在门洞的大门口,某个同学从家里搬出一张小餐桌,大家围坐在四周埋头不响做作业,如果有哪个同学思想开小差,边上马上就会有同学叫起来:“告诉老师。”吓得这个同学赶紧低头不语。而在几天后,那个高叫“告诉老师”的同学也就有了“马屁精”或者“浦志高”的绰号。那时基本上每个人都有一个绰号,在此不妨也透露下我的绰号,因我姓刘,绰号就是英文字母W的读音。几十年后,当我们这些当年的小伙伴们再次相聚时,许多人的名字都叫不出了,可却清楚地叫得出彼此的绰号。当一个个俗比雅多的绰号此起彼伏从各自的嘴里“吐”出时,小伙伴之间也就情不自禁地回到了纯情的童年时光。由此,我建议有关的专家,应该将绰号作为上海一种独特的民俗、人文的历史文化现象加以探究。
在小小班里做完课外作业后的一段时光,是我们最开心的。男同学玩斗鸡、打弹子、刮纸片游戏,女同学则玩跳绳子。很多时候,各个小小班之间还搞打乒乓、踢足球比赛。乒乓桌就是各个门洞前面大人用来刷洗衣服的一个个水泥板,在水泥板中间放上一根竹竿,就是一个天然而又坚固的乒乓桌了。足球场同样也是天然的,那就是东松花和西松花中间的一片空地。空地的两端放上几块砖头或者书包就立马“造”好了一座球门。你攻我守,女同学和不会踢球的男同学就站在两边当啦啦队。就这样,一大帮“野生”小孩子,一直疯玩到夕阳西下。大人们做好晚饭,打开窗户高喊着自家孩子的小名:“小桂子还不死回家啊!”“阿猫哎,回来吃饭啦!”各地方言的叫喊声混夹在一起,构成了松花新村一道独特的市井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