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四公子之一冒辟疆所撰写的，他与秦淮八艳之一董小宛之间的爱情故事的《《影梅庵忆语》，开有清一代忆语体之先河。简言之，忆语体是一种以回忆夫妻生活情趣，兼有伤悼亡妻的长篇散文。《影梅庵忆语》之后，又出现了一批忆语体的佳作。其中，沈复《浮生六记》与蒋坦《秋灯琐忆》堪称双峰，文笔婉丽凄清，艺术成就超过了冒辟疆。

　　有力的佐证是，林语堂《生活的艺术》里提到的两个中国女子，一个是《秋灯琐忆》中的秋芙，另一个是《浮生六记》中的芸娘。

　　林语堂在书中说：“我颇觉得芸是中国文学中所记的女子中最为可爱的一个”。他又说：“这两个女子虽不是极有学问的人或大诗家，但她们都有适当的性情。”也就是说秋芙和芸娘都是性情中人，“并蒂芙蓉本自双”，故也有一些人称秋芙为“古代中国最可爱的两个女子之一”。

　　秋芙是当得起这个名衔的。

　　蒋坦7000余字的《秋灯琐忆》，体例近似刘义庆《世说新语》，各自独立的段落，看不清时间顺序，共计44则，一则一事或一则一议，短的57字，最长的也不过540余字，短小精悍，片羽吉光，隽永传神，深得《世说新语》之神韵。在忆语体中别树一帜。

　　那么，秋芙可爱在哪里呢？

　　下面这些例子，有林语堂先生在原著中选摘的，大师眼光精到；加上笔者读原著感触较深处，管中窥豹，容一一道来。

　　驰情山水。杭州人蒋坦和秋芙于清朝道光二十三年（1843年）成婚。蒋坦家境颇富裕，他原在西溪（杭州西部，距西湖十里路，今为杭州西溪湿地）有住宅，蒋父又赠送小夫妻在西湖边一栋名叫“巢园”的住宅。那一天秋月初上，“秋芙命雏鬟负琴”，放舟于水光潋滟的西湖上的荷花与菱花之间。蒋坦刚从西溪老宅归来，发现拴在家门口西湖边的小舟不见了，他当即买了一艘瓜皮船（小划子）紧追上去，夫妇俩在苏堤第二桥下相逢，“秋芙方鼓琴作《汉宫秋怨》曲，余为披襟而听。斯时四山沉烟，星月在水，琤瑽杂鸣，不知天风声环佩声也。”夫妻各人一船，随波逐流于千倾西湖，何等的浪漫，月色溶溶，琴声悠悠，清风徐徐，莲荷清香，山水侧耳倾听，令人拍手叫绝。

　　蕙质兰心。秋芙手植的芭蕉，叶大成荫。“秋来雨风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俱碎。一日，余戏题断句叶上云：‘是谁多事种芭蕉，早也潇潇，晚也潇潇。’明日见叶上续书数行云：‘是君心绪太无聊，种了芭蕉，又怨芭蕉。’字画柔媚，此秋芙戏笔也，然余于此，悟入正复不浅。”蒋坦为秀才，写诗填词自然无碍，想不到秋芙也诗才敏捷，与夫君和唱，反其意而用之，有相怼的味道。看这首二人合作完成的，不相颉颃的词，使我马上联想到南宋词人蒋捷《一剪梅》里的“风又飘飘，雨又萧萧”“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押一样的韵脚，一样的读起来朗朗上口，韵味深长。

　　重友轻财。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蒋坦在家中宴客，朋友们兴致很高，数十觥酒一会儿就壶底朝天。蒋坦问秋芙，酒为什么还没到来？秋芙说，家中余钱不多，我脱下玉镯子，请仆人去换酒，酒家不辨真假，不肯换，只能去当铺，当铺离我家远，故还没有到。当夜酒至后，主宾尽欢：“是集得诗数十篇，酒尽八九瓮，数年来文酒之乐，于斯为盛。自此而后，踪迹天涯，云萍聚散，余与秋芙亦以尘事相羁，不能屡为山泽游矣。”秋芙脱玉镯换酒之举，令蒋坦十分感动，当即口诵唐朝元稹《遣悲怀》的诗句，“泥他沽酒拔金钗”以赞之。

　　同情弱者。某夜，“枕上不寐，与秋芙论古今人材，至韩擒虎。余曰：‘擒虎生为上柱国，死不失为阎罗王，亦侥幸甚矣。’秋英笑曰：‘特张嫦娥（张丽华）诸人之冤，无可控告，奈何？’”这段夫妻对话谈到了韩擒虎，很有意思。蒋坦的意思是说，隋朝大将韩擒虎率兵灭了南朝的陈国，活捉了陈后主，被封为当时武官最高爵位上柱国，死后传说当了阎罗王，真是侥幸啊。秋芙笑着反驳说，那么陈后主爱妃张丽华被韩擒虎当作“亡国祸水”冤杀了，没想到死后到阎王殿，还是韩擒虎当家，张丽华的冤屈向谁控告呢？把亡国的责任推诿给女人，古来有之。在男权社会的视角下，妺喜、妲己、褒姒、杨玉环、张丽华等等，均是“红颜祸水”。秋芙对此甚不以为然

　　爱乌及鸟。秋芙爱护小生灵，“去年燕来较迟，帘外桃花，已零落殆半。夜深巢泥忽倾，堕雏于地。秋芙惧为狗儿所攫，急收取之，且为钉竹片于梁，以承其巢。今年燕子复来，故巢犹在，绕屋呢喃，殆犹忆去年护雏人耶？”此年暮春，夜深人静，巢园屋梁上燕子老巢的泥土碎了一块，雏燕摔到了地上，爱鸟心切的秋芙怕狗儿吞吃雏燕，马上将雏燕捧在手心，请仆人钉上竹片加固燕巢后，放雏燕回巢。来年，稍稍长大的幼燕归来，绕着屋梁呢喃飞舞，它应该没有忘记去年保护它的人呢。由此可以看出秋芙的品质，爱心满满，怜悯为怀。

　　幽默风趣。秋芙娘家离巢园不远，加上娘家还有几个未出阁的妹妹，姐妹感情很好，故秋芙时不时会“归宁”（回娘家）数天，看望父母和妹妹。某次回娘家前，秋芙指着挂在卧室里一张她弹罢琴后、伫立在月下的全身小像，幽默地对蒋坦说：“夜窗孤寂，留以伴君，君当酬以瓣香。无扃置空房，令娥眉有秋风团扇悲也。”这段话非常好玩，你一个人夜里孤单，有我的画像陪着你，你不会寂寞的。你每天给它点一炷香，不要把它关在空房，让我这个美人像有被冷落之感啊。很风趣，夫妻之间鹣鲽情深，使人羡慕不已。

　　秋芙，可爱在哪里？如果你读过《浮生六记》，认识了芸娘；那么你不妨也去读读《秋灯琐忆》，认识一下秋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