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坤 文
铁皮青蛙背上的发条早已锈蚀,但指尖残留的金属触感依旧清晰。
那年,我蹲在百货商店前,看售货员用钥匙转动三圈半,青蛙突然抽搐般跃起,撞歪了玻璃罐里的水果糖。当时,父亲用拇指抹去青蛙肚皮上的灰,说这铁家伙能蹦跶三十年。
三十年后的傍晚,儿子正在拆他的第七个盲盒。塑封膜撕裂时的脆响,像极了当年我撕开铁皮青蛙包装纸的声音。他对着编程机器人念出说明书上的启动咒语,荧光绿的眼睛霎时亮起,机械臂划出教科书般的精准弧度。
父亲曾用砂纸打磨木剑的毛刺,木屑在夕阳里翻飞如金箔。我举着未上漆的剑柄冲向院子,剑锋掠过老槐树时,树皮裂开的伤口渗出琥珀色汁液。
而今儿子把3D打印的恐龙骨架举到阳光下,光洁的树脂骨骼泛着冷白,每个榫卯都严丝合缝得令人赞叹。他抱怨霸王龙第三根肋骨有误差,我想起木剑上永远刮不净的木刺,那些扎进掌心的细碎疼痛。
铁皮青蛙的弹簧早已松垮,却仍在每个除夕夜被取出表演。它歪斜着蹦过瓷砖地板,撞倒遥控车的模样,像极了跳错舞步的笨拙演员。儿子给机器人输入最新程序,它开始用合成音背诵圆周率,金属关节在背到第50位时发出得意的嗡鸣。我们父子相对而坐,中间隔着划出银色刮痕的铁皮青蛙。
旧物箱底躺着母亲手缝的布老虎,棉花从脱线的耳朵里探头探脑。它的玻璃眼珠是用纽扣改的,这使它永远保持着惊讶的表情。儿子的电子宠物在“休眠舱”里呼吸,七彩LED灯每隔三秒明灭一次,模拟着生命体征。布老虎的胡须被时光漂白,那些装在亚克力盒里的数码生命,通过数据线进行着永不停息的更新。
雨夜,修理铁皮青蛙时,螺丝刀在绿漆剥落处停顿。这里原本刻着极小的“1987春”,是钢戳留下的暗记。儿子扫描机器人二维码,跳转的页面显示着生产批次、质检员编号和回收指南。我们同时触摸着不同时代的印记,他的指尖在液晶屏上拉出光带,我的指甲缝里嵌着三十年前的铁锈。
儿童节那天,儿子把机器人改装成存钱罐。当硬币坠入合金胸腔的刹那,我又听见儿时储蓄罐里硬币碰撞的闷响。那个手绘着歪扭向日葵的陶罐,最终在搬家时摔成八瓣,滚出的硬币沾着陈年糖纸。而现在,机器人每吞下十枚硬币就会跳段机械舞,电子屏上的笑脸表情包不断更迭。
暮色漫进书房,那些藏在毛刺里的呼吸、裹着铁锈的心跳,仍在旧物褶皱中轻轻震颤,童真从未被包装,只是我们习惯了丈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