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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天以后的我已经不在厂里,临时借调到公司里写“小评论”去了。
那天我回家的时候已是万家灯火,才进得家门就听到父亲说,有同事在等你,来了差不多有一个小时了。
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我的目光已经捕捉到了F君的身影。我几乎不敢相信地打量了一回F君,数日不见,憔悴了许多,往昔一见面就“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乐天派神情仿佛离他远去了。
接下来发生的情景让我大吃了一惊,F君老半天才以我从来没有见识过的带了那么一丝哭腔的神态说出了一句话:“我,我已经成了局里‘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主犯!”
我一时回不过神来:“反革命?主犯?你干了些什么?”
F君苦笑着说:“就是那天夜里的防空洞事件……”
我连连摇头:“防空洞?还事件?不可能,绝不可能上纲上线到什么‘天安门反革命事件’的!”
F君的话将我的全部疑问击碎了:“我,已经被隔离审查一个礼拜了!今天下午才把我暂时放出来……”
我不知道也根本无法理解,那么简简单单寻寻常常的一次发生在工人中间带有玩笑性质的“打打闹闹”,怎么一下子就乘上了直升飞机长上了翅膀飞到政治事件的云端里去了,这也未免太荒诞了些吧。
F君说,在他被隔离审查的日子里,几乎天天被押到班组里低头认罪,接受革命群众的大批判,而那一个凌晨同在防空洞里仰天而卧的人,全都自愿或被迫地站出来跟他划清界线,向他猛烈开火了,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老江湖”,“老江湖”坚持说他什么也不知道,既没听到也没看到更没感觉到任何事情任何动静任何情况,因为他一觉睡到南天门去了。
F君又说,厂革命委员会已经决定在下礼拜四召开“阶级斗争新动向大会”,不但勒令F君上台向全厂二千多号职工读检查——不不,是读“认罪书”,而且区公检法届时还将宣布对他的处理——拘捕……
等一等,等一等!我叫了起来,怎么越听越严重了?这样吧,明天我到厂里去,先找车间主任——对,就是找连长王大民说一说那天凌晨防空洞的事情,王大民说不通的话,我就去找厂里的第一把手老冒……
F君连连摇头,别找了,找谁也不管用的。
我说,干嘛不找?这天下还有没有一个“理”字了?怎么可以这样胡乱给人扣政治帽子……
F君说,你找到天边也没用!你知道是谁给我定性的?
我翻了翻眼睛,说不知道。
是局里第一把手亲笔指示的!他们给我看了那几个蟹爬一样的钢笔字的批示:这是发生在上海的“天安门反革命事件”,必须予以迎头痛击!
我似乎还有些不信邪,说,局里不了解真实情况,其实……
F君叹了一口气,他们根本不想知道真实情况,你也别瞎搅和,这几天他们就一个劲儿地在追问我的黑后台呢,别到时候把你也扯上!千万别来拾皮夹子!
这句话似乎根本不像是F君能说得上来的。我的心上一凛,这时,只有这时,我才真正感受到了F君在被隔离审查的短短几天中思想和灵魂已经经过了怎样的洗礼。
F君接下去说的话几乎让我这个班组里的秀才也要望尘莫及了。F君说,他听头头们传达了上面的精神,北京出了个“天安门反革命事件”,难道上海就没有?必须要抓个典型出来!
F君苦笑了,也怪自己背时,不迟不早地撞上枪口去了!对了,你知道防空洞事件发生的日期吗?嘿,你想不到吧,和北京的一模一样,而且丝毫不走样:四月五日!
我微微地有了些诧异,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没搞错?
F君摇了摇头,我哪里记得五日六日的,还不是专案组在这些日子里天天对我吼啊吼的让我长了记性。哦,忘了告诉你,这个专案组是局里指定为我个人特别设立的!王大民?老冒?他们的级别差老鼻子呢,全部没用,靠一边歇着去吧!真没想到,我从小练体操,也得过不少的奖,可哪一次都比不上这一回,真他妈的出名了,出大名了!
就在这时,母亲来叫吃饭了。
回想起来,这是我这一生中最沉甸甸的一顿饭,才扒拉了几口,胃口就坏了,吃不下去了。F君倒吃得有滋有味,大口划饭,大口吃菜,大口喝汤,还说这是他最近吃得最为舒服的一顿饭,因为旁边没那些文攻武卫看管着。
也就是在吃饭的当儿,我才明白了F君来找我的真正目的:请我代写检查,或者说是捉刀代笔书写“认罪书”。明天一早就得交专案组。
我在班组里本来就是大家伙儿的“代笔人”,学习《毛选》心得,班组竞赛倡议书,好人好事表扬信,甚至一些纯属个人隐私的情书,都是从我笔底流淌出来的。代写“认罪书”,倒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我斟酌了许久,才说,要写也不难,但有一点,绝不主动给自己扣政治帽子,什么天安门反革命什么政治事件,一概不写!不写认罪书,只写检查书,总不能自己给自己上纲上线吧!
F君犹豫着说,这能行吗?
我一笑,什么叫能行什么叫不能行?你以为你的认罪书就一次通过啦?不,起码得让你老老实实低头认罪大修大改几回,不然过不了这道关!
F君信服地点点头,那就写吧,就这样写!
在喝完一杯绿茶,抽完三支“前门”烟之后,我落笔了。
当一切全都忙活完了之后,已是夜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