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城市的传奇,也曾经是千万座工厂的传奇。
我曾经带领阜新路小学的六七个同学,放学后,一起去父亲的钢厂门口“捡”废钢铁,却被厂门卫领到了保卫科,在保卫科对我们进行“安全教育”的正是邻居107 室的蒋爷,听说我们“任务没有完成”,他“分发”了些废钢铁给我们每人,还独给我一个冒热气的肉包子,刚刚还捏在手里,刚刚从食堂出来,今天他可能还要加班……
出大门时,正撞见工人白班与中班上下班的“壮景”,自行车响彻天地的铃声,也许并不像舒婷的诗里描写的那么“悬浮”,却是狠狠往下砸的,砸得似有坑。
几千人甚至上万人,我不能精确化为数字,因为我还没学到那么大的数字,也因为我根本看不到个人,那么多人就是人群;当然我也看不到我父亲,看不到小娅爸妈,也看不到同班同学小上的爸,那个黑黝黝的山东大汉,据说是个“老干部”,即使是,那也应该是来自工农中的。我曾看见过他撕大葱的样子,饮食一般是用嘴的事儿,但他不光用了嘴,还用了手(抓)、鼻子(嗅)、热切的眼神(心)……他们一家六口,住在我们楼的 308 室,我们家头顶上再头顶上的一间,12 个多平方米的房间,三个女孩,一个男孩。男孩与我的二妹同班,大姐与二姐比其母山东大娘还高,似乎其中的一个之前插队去了;另一个可能也在出厂的队伍里,她的两根大辫子可以甩半米多远,但在滚滚人流里,又怎能寻得见呢……
也许当时我们就开始了回味……我们只看见了无数脚步,裹挟在人流车流里,也就裹挟在速度里,小小的鼻尖上,居然有一股钢铁的味道,有点甜,有点热,又有点寒气里的汗味,有点腥气;有点浓,有点淡;有点说不清道不明,有点机器发动后遇到障碍的不爽感,又有点遇到障碍后仍被发动起来的突然而然的豪爽感,一切都是矛盾的,但我就是喜欢这种矛盾的感觉。在我看来,矛盾也就是感触,矛盾也就是传奇。
对大工业的壮丽景象,我们也并非隔岸观景,在回收废钢铁的一路上,我们每个人的手上都划破了口子,回校回家的路上,互相展示伤口的那个场景也许很矫饰,但也很自然,我们都带着笑,表明自己不娇气,更想表明我们——都是工厂的好孩子!
蒋爷是个瘦子,夏天居家一套黑色纺绸衣裤,怎么穿都有些飘飘荡荡,手臂嫌细,腿就嫌长,脚骨节上一点肉也没有,脸上也是。两只小眼睛深陷在高高突出的眼眶里,细长如一丝光,那样悄无声息。
冬天戴个栽绒黑帽,样子有些说不上来,但眼睛是睁着还是闭着,那就更看不出来了——而且他真的站着闭眼的时候,我们都不敢提醒,更不敢笑,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舒展一下腰杆,或者轻轻说一句:太阳真好!因为怕吵了他老人家,那时,他应该五十多岁,当时就算一个很老的人了。
而且大家都觉得他的身体欠佳,但他却在大厂里担任保卫科的工作,他每天要到车间巡逻。他布下天罗地网,那自投罗网的鼠害,还是误入歧途的蜂蝶,都绝不放过。他打着手电,喊话的时候很威严,手电光束下,是最不招人待见的“异类”。这种种只是想象,应该说他每次半夜回来,或者是半夜被叫出门,都是神色匆匆,要是我半夜还没睡(对我而言,这个“半夜”,也就是那时的晚上八九点钟),他会拉我一下辫子,然后抬头和我爸妈招呼,总是那句话:出事了!这时候他的进出,总是因为出事,应该也没大事。但没“出事”的话,他这会儿正喝着小酒,或者拉琴唱曲……
其实他应该是个文艺工作者。周日,他一个人能唱一台戏。口念鼓点,拉二胡、走身段,带拉,带做,还唱。他是安徽人,唱的却是京剧。他在单位曾表演过,也在向阳院里表演,因为演出成功,记得他还被邀请到我们小学的操场上演过,记得他在大灯的照耀下,那嶙峋的身影,像纸一样薄,却如醉如痴、如痴如醉。
可我敢保证,大部分小孩并不喜欢那调调,或者说无感更准确。蒋爷爷的儿子,我们大家却唤作大阿哥(新村里不论谁都这么称呼,外人觉得乱,熟人却以为明白)。
大阿哥是个病退知青,曾经在附近的宏伟中学代课数学。有一次下班后,他却一个人坐在家门口,因为他家门口抬进来了一架座式风琴,其庞大,其气势,都让我把它和钢琴混淆了。我后来怀疑过,大阿哥是想凭借这个大家伙,来抵抗二胡的每周“广播”。
大家不喜欢二胡的理由,可能很简单,蒋爷不准任何人动它一指头;还有就是他太“投入”了,一旦二胡在怀,摇头晃脑,啥急啥呀,杀鸡杀鸭,那都无比陶醉。
他的字写得很好,不知道是不是新村最好的,但肯定是我们楼里字写得最好的,证明就是办向阳院那阵子,大家都推举他在楼门口刷标语,五个字:毛主席万岁!他的字是颜字底子,人与字恰成对比。
他写信,非常快速,几乎不涂改。放下笔,自己读着,就说好了,可以了,像是说给收信人听,他又说他的信不能读出声。我疑惑:莫不是文言文的?但在我三四年级学了写信之后,他就让我代书,一直到我们搬家,这个信,年年写,写了快十年。
这个重复写的信,很重要,内容由他抽着烟口授,因为抽烟而语音含糊,也因为我对文字的不熟悉,所以开始时常常要复述,后来我就自作主张,在不知道如何写的字上注音,等一下再问。以后我无需再问,熟了,不光是字,还有所写的意思。这个信,应该叫申诉,或者叫说明。蒋爷爷在向组织上要求核查他在解放前的地下党身份,谁是他的介绍人、曾经参与的革命活动等。
信是他自己去寄,或者自己去送。一般都在某个星期天,他的日常工作,似乎一点都没有被这件“大事”影响,该做啥事情就做啥事情。猪头肉每天一包,酒二两,不变。喝酒时,常常想到一点什么事,独自哑哑地说起来,人走近了,他则闭嘴,所以谁也不知道他说的什么。这种自己说话的方法是“自我谈心”。
七十年代初的一天,蒋爷爷家来了美国人,由干部陪同。虽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的中国制造的美籍人士,因为打扮不同,气度不凡,又因为国门尚未大开,所以还是引起了轰动,不下上百人包围在房间外面,蒋爷爷正式介绍那两个“美国人”——那是蒋奶奶解放前做佣人的“主人家”的孩子。
蒋奶奶只是拭泪,一声不响。
那两个“美国人”亦拭泪,说着想念的话、多少年之类的话,之后慢慢介绍说,都在美国的大学里做教授了,两人都姓蒋,原乡都是安徽,却没有说其他。
我们都吃了一块团圆的鲜奶蛋糕,那是“美国人”用侨汇券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