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阳光总是热情火辣得有些灼人。
白天,树荫下像避风港,凉风习习让汗水放缓淫浸,冲淡了肆无忌惮的紫外线对肌肤的伤害。
夕阳,吐尽最后热量,天空拉上黑沉沉的幕帘,月亮露出秀美的面庞,人们才纷纷出户兜圈、跳舞、嘻闹,尽情渲泄着,奔放着,让筋骨舒展,让汗水尽情冲开闸门,欢唱着带走多余的盐分。
然后舒坦回家冲个澡,看电视,上上网,享受空调带来的那份清凉。
躺在竹椅上,手拿芭蕉扇,听着收音机里播放着旋律虽不够舒缓优美,却令人精神亢奋的歌曲,悠闲地等着时有时无的“穿堂风”的纳凉,似乎已成为记忆中遥远的残片,封存在怀旧的情感里。
幼年纳凉的记忆是残缺的,也是温謦的。在妹妹蹒跚学步的那些酷暑夜晚,没有电扇,消暑纳凉的凉风来自母亲手上那把芭蕉扇。
入夜,芭蕉扇下的凉风徐徐催我们入梦。母亲人累手酸,稍停片刻,我们便翻“烧饼”似的难以入眠。不知多少回,我总在熟睡中被母亲突然碰醒,醒来发现母亲总是侧卧着,用手中的芭蕉扇不停地为我们扇着,实在困了,打盹儿,一清醒,赶紧又扇起来。我们睡姿不好,相互挤压时,母亲温柔的手总是轻轻地抬放着我们的小腿小胳膊。
那些日子,人们不惜流汗与它抗争,但日子过得难以从容,在大自然的烈日炎炎面前,人总是急促和茫然。在我读初中时,总算家家陆续有了电扇,但家乡属内陆城市,盛夏之夜除偶尔有点雷阵雨,通常无风,能给人带来凉爽幻觉的树梢更是“定力”十足,纹丝不动。闷热,如同身置“蒸笼”中,电扇送出的风让人烦躁难以消汗。
捱过烈日炙热,太阳西下,家家户户便在门前或不远处,找个地方,用井水或自来水,先泼上几遍,让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地面上的“热量”蒸发一下,然后放上竹制凉床。没条件的或家中凉床不够的,大都卷个草席,带个枕头毛巾被,铺在人行道、楼顶平台上甚至大院大门边上,反正哪里有一丝凉风,哪里适意便睡在哪里。
即便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纳凉总少不了降温的瓜果,张家拿出从井中浸放的冰西瓜,红瓤黑籽,李家便会端来绿豆汤,珠圆玉润……当然小伙伴手上最多的还是自制的炒西瓜子,吃着、磕着、聊着、笑着。各家的家境其实都差不多,无富可仇,无贫可嫌,邻里之间相处融洽。如别人家放好小椅桌,纳着凉开晚饭,正巧你尚未用餐,主人会热情加双碗筷,盛碗绿豆稀饭,客人也不客气,更不会拘谨,如同家人般边吃边聊,其乐融融。
梧桐树下,马路边的人行道最受欢迎。凉床、草席相连如同曹操率八十万水军,船头连着船尾,浩浩荡荡。蒲扇、说笑、咳嗽、拍蚊声、劣质烟草味……大人小孩或坐或卧,说笑着聊着天,说到兴奋之时,你用芭蕉“扇”我一下,我用胳膊角“顶”你一下,谁也不介意,谁也不上心。纳凉是从不寂寞的。即便偶尔片刻,身边没有小伙伴,独自一人躺在凉床,面向天空,总有星星作伴。童年里的北斗星、牛郎星织女星总会在这个时间出现。每每此时,好像星星也怕我孤单似的,银河系的繁星争相闪烁。
夜深了,拉家常的声音渐渐淡了,蒲扇的拍打声也稀疏了,四周充斥着鼾声、鼻息声、梦呓声、磨牙声……天不分方圆,地不分南北,床席不分你家我家,小伙伴们常在哪聊,便在哪睡。第二天早上醒来,谁家的床席谁收拾,谁也不会有怨言,因为“都是家门口的”。
在天当被地当床的空旷中醒来,透过微风揺曳的枝叶间隙,在夜幕退去的远方,朝霞透出金色微光,洒满了半个天空,打个哈欠,伸个懒腰,不觉中一种全新的力量生发出来。
读高中时,觉得自己“成熟”了,全身上下已蓄积了青春的能量,微微有些茬感的胡须,让我与童真的纳凉大军吿别了。
我们几个要好的男生,走进当年曹操点将台明孝寺高高厚重城墙下的冷饮店,买上一些刨冰酸梅汤,围桌而坐高谈阔论。人大方觉家小,欲飞才知天阔,无暇顾及自知之明,远大志向似阵阵热浪在心中涌动,总想离开家乡,到外面闯荡世界。
转眼,离乡戎装近四十年。时过境迁,许多人和事都淡忘了。唯有纳凉,像家乡浓墨重彩的符号,如萤火虫一般,常在心底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