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想当年,我在总厂下属的分厂当见习工程师。新来的书记,是总厂厂办的老林,一位老书生。这么多年,终于当了领导。老林五十多岁了,个子很高,高得常常会不自觉地弯点腰,下巴老是残留着没刮净的胡子茬,使人感到他似乎老是处在匆忙之中。
老林上任的第一天,由分厂厂长陪着,巡查车间和各科室。到我们技术科,与迎上前来的科长握手,站定,抬起眼睛打量四周。他皱皱眉头,用浓重的广东上海话,问厂长:“据(做)啥业务科、生产科都有空调,技术科没有?”这个问题说简单也简单,漏装了;说复杂也复杂,有历史根源。因为工程技术人员知识分子属于“老九”类,虽然绝对少不了,但始终位置低低,待遇低低;且又不如上述科室有权。厂长嘿嘿嘿嘿。老林摘下眼镜——后来我明白,这是他要发表重要意见的前提——掏出手帕揩揩,说:“马上给技术科装。”又叮一句:“以后,技术科和其他科,一个待遇。”
我们激动得几乎要欢呼了。还是科长冷静,他代表全科,感谢书记的关心,并且表示,一定要把技术科的工作,做得让车间满意,工人满意,各部门都满意。
老林不响。过会儿,又是浓浓的广东上海话:“各银(人)做好各银(人)的事就可以啦。”稍稍弯着腰出门。我望着他有点苍老、谦虚、实在的背影,充满了尊敬。
不久,传出一个对我们技术科更加关系重大的消息:要补充一个副科长。
这时已经开始有了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政策,学历从无人问津,一下子飙升到炙手可热。有关部门更反复强调“(进厂时的)第一学历”。
我们科长是正宗文革前的交大生。副科长候选人排出三位:老中专生、工农兵大学生、新大学生(恢复高考后大学毕业)。按学历,老中专显然无望。这位老中专就是我的师傅,姜师傅,一级技术员。
姜师傅上世纪五十年代毕业于上海一所非常著名的机电专科学校。他们这批中专生,是我厂各个部门的中坚力量。那时分配到工厂里的大学生非常少,名牌大学的更少,所以在厂设计部门和车间技术组,几乎就全靠文革前的大量老中专技术人员。他们也不负众望。
在工厂,一个技术人员是真行,还是不太行,不光看领导,还要听工人口碑。被工人认可、称赞、信任、买账的,是真行;反之徒有虚名而已。姜师傅到车间常常是被工人簇拥着的,并被尊称为“姜工”。为难题来找他的人,川流不息。以致到后来我也跟着沾光,工人师傅们说:“姜工的徒弟,蛮灵咯。”
姜师傅的工作服胸袋里,随身三样:卷尺,内卡,钢皮尺。测绘出图,任何人都必须经绘图、描图、审核、晒图、发放,只有姜师傅,他只需用钢笔绘出草图,车间就敢拿去加工和装配。全分厂唯其一人而已。这种从上到下的信任和认可,是一种巨大的、看不见的、令人无比尊敬的荣誉。
风风雨雨的一段日子,三人分别被老林书记找去谈。最后书记和厂长一起拍板——姜师傅。老林书记说:“分厂是承包制,要自己养活自己。我们需要来赛(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