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达 文
父亲今年100岁。他一生经历过3次非常危险的死里逃生事件。两件是我听他对我私下里讲的,因为事发当时我还不知身在何处。另外一件是我们四兄妹亲见亲历的。
2009年1月25日除夕,我们全家三代同堂正围桌吃年夜饭,欢欢喜喜地边吃边聊,等待着观看电视播送的央视春晚。大嫂正要搛菜给挨坐在她身边的父亲品尝,突然发现对方耷拉着脑袋,情况不妙,就惊叫起来:“阿爸!你哪能啦?”这一声呼叫,惊到了我们所有在场的人。大家都丢下筷子,迅速围拢到我父亲身旁,按照自己的辈分呼喊着:“阿爸、爷爷、外公!”
当时已米寿的父亲什么反应也没有,人事不省。我想到打120,甚至想到了更可怕的结果。学过医的大嫂镇静地指挥大哥二哥轻轻地搀扶着父亲挪到一边,解开他的衣领,随后她对准父亲的人中用手使劲掐了起来。那是非常令人心焦的五分钟!蓦地,父亲“呕啊”地叹了口长气,慢慢睁开双眼,感到莫名其妙,问道:“作啥啦?”
姐姐赶紧问:“阿爸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父亲说:“我想上厕所。”大哥应声连忙扶着父亲去解手。
稍顷,姐姐奉上一杯白开水,父亲喝了两口,这才正式缓过神来。他说:“我刚刚觉得有点闷,好像睏了一觉。”大嫂说:“好了,可能是一时缺氧。阿爸你想睏就睏。”大哥随即陪着父亲去就寝了。
我们度过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年夜,新年里还后怕不已。
说到最早遇到的那件往事,先要略微提一下我父亲的身世。百年前,家父出生于水乡绍兴柯桥。因为靠近通海的曹娥江,我爷爷就是一个在水上讨生活的撑船人。我曾想象过他嘴里嚼着乌干菜,头戴乌毡帽,摇着乌篷船的模样,但是我从未见过他老人家。便是家父也只与他亲近不过8年就阴阳两隔。
由于家中失去顶梁柱,经济困顿,原先读私塾的家父从此休学,开始干活谋生。从9岁开始,家父随我祖母先到杭州后闯上海,18岁之前他到处打工,俗话说,“世上三般苦,撑船打铁磨豆腐。”家父除了打铁,其它两样都尝试过,都是做起来不能有片刻停歇的活计,还做过铜匠店学徒、黄包车夫,最后到丝织厂当上机械设备保全工直至退休。
那件事发生在1940年初夏,事后回想起来,那鬼子可能把我父当作地下党抗日战士对待了。其时,我父提着才籴的10斤米,正沿北苏州路走。有个铆牢他的东洋鬼子持枪突然强行拦住他,气势汹汹,示意要搜查。我父迟迟疑疑的,正要打开米袋接受检查。鬼子不由分说用枪尖挑破了米袋子。米“哗哗”地漏撒了一地。粮食啊——我年轻的父亲顿时气得涨红了脸,但他强忍住委屈,本能地想去拾米。谁料那东洋“牛二”,竟蛮不讲理用脚把撒落的米踢开去,随后不依不饶地上来一把揪住我父的衣领,要带他走。
我父当时19岁,血气方刚,身体结实,虽然老实巴交不想惹事,但关键时刻想到了拼命,心忖与其被宰割,不如……父亲当时也不吭声,只是用足全身力气抬腿朝对方的裤裆就是一脚。那鬼子顿时痛得龇牙咧嘴地挫下身去。我父趁机撒腿就跑,待跑到河边时,只听到“乒”地一声抢响,子弹擦身而过,幸亏没有被击中,否则以后也就没有我什么事了。当时父亲没有等对方再开第二枪,拼着黄包车夫的矫健脚力,毫不迟疑朝苏州河跳了下去。
父亲当天奋力足足游出大约9公里之外,早年撑船时练就的游泳本领关键时刻派上了用场,这才上岸躲过一劫,偷偷地走回家去,还不敢轻易对我祖母和别人说这件糟心事。
还有一件往事发生在我出生的前一年,1956年秋冬之交的一个后半夜,那天家父在丝织厂上中班,下班后就睡在单位的宿舍里,正在睡梦里,突然耳边都是嘈嘈杂杂的响声,仔细一听,大事不好,着火了!同宿舍的同事比他醒得早,见到堵了门的火势慌得六神无主,口中念叨着:“不好了、不好了……”双手拿了一只搪瓷痰盂罐在屋里团团转。家父一骨碌爬起来,醒了醒神,对同事喝道:“你拿痰盂罐做啥,它又不是金条。现在逃命要紧!”一句话提醒梦中人,同事放下痰盂罐,就要往外逃。家父恰好是厂里的业余消防员,当时镇静地拦住同事说:“慢点!”说着在隐隐约约的火光里,去提床头柜上的两只竹壳热水瓶,感觉还有水,蛮热的,就迅速把水倒入脸盆里,浸湿了毛巾又绞成半干,递给同事一条,叫他学自己的样子捂牢面孔。水已不多,又把痰盂罐里的水“夯不啷当”全部倒进脸盆,泼在两条棉被上,随后将一条潮湿的被子披在同事身上,自己也披上一条,这才对同事道:“好了,冲出去!”他俩一前一后穿过火笼到了外头,顺利逃生。不久,救火车也开来了……后来,家父不止一次提及此事,说遇到火时千万不能慌神。
2009年农历己丑年起,家父的帕金森症越来越明显,动作迟缓、肌肉僵硬、姿势不稳,吃东西也日趋困难,我们四兄妹商量好24小时轮流照护他。起初他经搀扶一天还能连续走20步,到2010年他每天的步数逐月减少,到年底终于没有能再一次成功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