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光达 文
立冬翌日,天空放晴,气温骤降,玄冥的寒冬模式开启。早餐后坐在阳台上翻阅闲书,晶莹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不由得记起一句成语——冬日可爱,它出自《左传·文公七年》,形容冬天的太阳,使人感到亲切温暖而幸福。想着,眼睛半开半阖,慵懒渐起,迷迷糊糊中,脑海里隐现出小辰光在老房子跟随娘娘(绍兴人管祖母叫娘娘)孵太阳的情景来。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我四五岁年纪,冬天居家冷丝丝的,只要是有日头的好天气,弄堂里总有三三两两的老人拎着小矮凳和小椅子,到避风朝南的墙角处去孵太阳。这“孵”,真就像老母鸡孵蛋一样,窝坐着,看似慵懒,其实舒坦,透露出一种轻松与自然的气息。而我的娘娘就会习惯性地领着我到染料店娘娘(也是绍兴同乡)家去坐个小半日,即孵太阳又叨老古(两个绍兴老太就喜欢讲“咸早之”陈年往事)。
染料店娘娘与我的娘娘年龄差不多,当时都七十多岁,温良平和,脸上都有树皮一样的皱纹,都戴着黑色的绒帽,相比起来,染料店娘娘在阳光下皮肤显得更白净,鼻梁也挺,话更多。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染料店娘娘原来是一个开染料店的老板遗孀,老板过世后,染料店也关闭歇业了,但“染料店娘娘”的名声已叫响。尽管不再做生意,但她的家境还算殷实,房子楼上楼下,底层沿马路的朝南客堂里放着一对弹性很足的沙发,当时有沙发的人家,整个弄堂里也屈指可数。阳光从外头射进来,不出门就可以直接晒太阳。
染料店娘娘腿上常常窝着一款八角形双提把的铜铸手炉——她们教我管它叫“火笼”,两手低垂烘着。染料店娘娘和蔼可亲,一见到我就会去自家的高口瓷瓶里取一些饼干之类的小点心递给我。然后,也给我娘娘一个“火笼”,这样,她们两个老太就开始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当下的儿孙琐事或者昔日年轻时绍兴生活的场景,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她们絮叨一阵,有时两个人还会用手绢揩一揩干瘪的眼角边流出的泪滴,有时也会打哈欠。这工夫,我娘娘像变戏法一样会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黄豆或罗汉豆(绍兴人对蚕豆的叫法),揭开手炉盖,在热灰里挖个小坑,把黄豆或罗汉豆放在灰里煨,合上盖子。
不多时,有“哔卟”之声响起,掀开盖子,黄豆或罗汉豆的香味就弥漫在空中,娘娘捡起熟的,抛入嘴中试温,然后就递我两颗,又脆又香,“咔嚓咔嚓”两颗吃完,我伸出舌头望着她,还想要。染料店娘娘就会问我,“好吃吗?”我点点头:“好吃。”我娘娘就对她说:“让小顽头咬咬豆,练练牙齿。” 染料店娘娘就会显得很高兴,并表示赞同:“是呀!孩子是该多咬咬硬东西。”然后关照我吃慢点,须细细嚼烂。
我就这样嚼着在手炉热灰里煨过的豆子,一颗两颗,到整整一把,感觉阳光也香喷喷的。
一墙之隔外,沿墙孵太阳的人还有很多。其中必定有8号里的风瘫老外公,他行动不便,老外婆或者家里人就从家里搬出板凳,搀出他来坐好,并在他的双膝上盖上一条旧毯子,让他也惬意地享受香喷喷的阳光。
一帮弄堂小哥哥有时会倚着一面墙玩起“轧煞老娘有饭吃”的游戏,我还小但很羡慕这个活动。小姐姐们则在一块平地上要么白相“造房子”,要么白相跳橡皮筋,玩得热气腾腾的。
很快到了煮午饭的时间,外面的喧闹声渐渐消停,孵太阳的人拎着小矮凳、小椅子朝家转。我也跟着自家娘娘辞别染料店娘娘,感觉身上热烘烘的回家去。
白驹过隙,六十年匆匆而过。两位与人为善的娘娘均活过九十岁,无疾而终,安详有福。
今年立冬虽已过,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离真正的寒冷冬至还早。眼下,寒气一来,有许多人还是喜欢聚在新村小区一角或者公园一角去孵太阳。我有时也会带上一份报纸或一本书,去附近社区公园,选一处面朝阳光的座椅坐下,尽享阳光暖洋洋香喷喷的亲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