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电影里最动人的，莫不是“情”与“义”这两个字。

　　近来常想起汤姆·汉克斯主演的《荒岛余生》中的一个情节：这位仁兄落难到了一个荒岛上，因为孤单寂寞，所以每天对着一个在上面画了笑脸的皮球说话。数年后，当他划着木筏离开小岛时，一个浪打过来，皮球被打到了海里。汤姆·汉克斯奋不顾身地跳下去救他这位“朋友”。最后，看着远去的破皮球，汤姆伤心得躺在木筏上大声痛哭，说对不起我救不了你……我们人类的情感世界原本就是最莫可言说之物。

　　《荒岛余生》里的这个情节像是一个残酷的人性实验，由此似乎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情感原本是个人的一种自我状态，纠结也好痛苦也好放不下也好，和这一状态相关的那个对象，其实可以是叶问或者梁朝伟，也可以是一只破皮球。理解了这一层，也便差不多理解了王家卫电影乃至诸多香港电影里那些人物偏执或者精神分裂似的人格。

　　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今天看到的五年磨一剑的《一代宗师》其实跟王家卫二十年前的《东邪西毒》的内核相差并不多。这一前一后正好是内地和香港合拍电影的两个蜜月期，当年的《东邪西毒》趁着武侠片的一股热潮既浑水摸鱼又另辟蹊径，拿着金庸原著和武侠电影大改特改，最终成了一个王家卫味道十足的独一无二之作。片中那些大明星一个个像是精神错乱似的喃喃自语，虽然全片由张国荣饰演的西毒欧阳锋贯穿主线，但给我印象最深的却是林青霞饰演的一会儿慕容燕一会儿慕容嫣那忽男忽女的装扮，以及在水中练剑时那震彻天地的气势，划破万籁的尖叫，和最后成为独孤求败的剪影。纵使武功成为天下第一，也终究还是免不了为自身的情感问题所困。

　　看完《一代宗师》，印象最深的不是梁朝伟饰演的叶问而是章子怡饰演的宫二。虽说《一代宗师》的火候距离当年的《东邪西毒》差了许多，但章子怡饰演的宫二在影片中从头至尾的那份执拗，却多少有些《东邪西毒》里林青霞饰演的独孤求败的味道。当然，在男女情感方面的展现，《一代宗师比《东邪西毒》无疑内敛得多。宫二对叶问的那份感情，从头至尾似乎也只是止于暗恋。但纵使如林青霞饰演的独孤求败般撕心裂肺又能如何，说到底还是自己一个人的独角戏，真正难以突破难以跨越的，还是自己。从《东邪西毒》的张扬到《一代宗师》的内敛，从孤独求败的撕心裂肺到宫二的黯然神伤，或是因为时过境迁，大家都在成长的缘故？说到底，最后依旧是叶问的那句话最有魅力也最想得开——你我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恩怨，有的只是一段缘分……影片中宫二的另一条主线是为父报仇。为争一口气，竟以自己的一生作为代价。宫二的一生如此简单，却又直撞人的心扉。其实，情感上的偏执狂性格正是诸多香港电影的独特魅力。《英雄本色》里杀回码头的小马哥也好，《一代宗师》里的宫二也好，都是在这一点上触动了我们的情感世界。人活一口气，佛烧一炷香；死不足惜，唯气难平。追本溯源，这个“义”字乃是我们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要义之一，它可以衍伸至情义、道义、忠义等等。西方人恐怕很难理解这个“义”字，即便是今天的许多年轻人也未见得能够明白。

　　同样是“情”，徐克在《东方不败》、《青蛇》、《梁祝》里展现的是“情”的纯美和空灵；而王家卫在《东邪西毒》、《春光乍泄》里展现的是“情”的纠结和自缚。同样是“义”，吴宇森在《英雄本色》、《喋血双雄》、《纵横四海》里展现的是“义”的崇高和挥洒；而王家卫在《旺角卡门》、《一代宗师》里展现的是“义”的悲怆和凄凉。当然，所谓一千个读者便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电影原本是那同一部电影，每个观众的心境不同阅历不同，品起来自是味道各异。说到底，再好看的电影也只不过是一场电光幻影而已，用梁朝伟版叶问的话说，邂逅一部好电影也算是一段缘分。再放开一步说，纵然世间万物皆可掉以轻心，唯自我这数十载的人世游，终必须当认真对待。（同济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