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语文课本上有一首李白的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这首充满浪漫色彩的诗,却并没有给少年时代的我带来愉悦的审美感受:在深山古寺中有这么一栋高楼,楼顶终日白云缭绕,白胡子的神仙爷爷飘累了,会不会在上面歇一歇?要这样,不就是闹鬼吗?今年夏天,一个乌云密布的午后,我走在浦东商城路上,抬头看天,忽然发现环球金融中心的上半截隐藏在满天的乌云里。那一瞬间,儿时关于高楼的恐惧,再次猛烈地撞击了我。
在唐朝,一百尺有多高?今天的换算也许不尽精准。但是古时候也说七尺男儿,这个“七尺”大约是用来描述像姚明这样的大块头。十来个姚明叠罗汉,能迭起多高,我们是有直观感觉的。这大约就是盛唐的高度吧。
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高度,这个直接体现在对天空的接近度上。浪漫的天才不仅仅出在盛唐,“大跃进”时代,有一张宣传画,上面画了几个扎着头巾的农民,毫无消防意识地坐在高高的谷堆上抽旱烟。旁边配了一首打油诗:“稻垛堆得圆又圆,社员堆稻上了天。撕片白云擦把汗,凑着太阳抽旱烟。”这样的豪情,放在今天,至少要有把环球金融中心那楼穿在钥匙串上才够范儿。
然而,到了今天,技术吹起我们的想象力,气球一样无限膨胀。在这个诗歌荒芜的年代,摩天大楼却像野草一样疯长。中秋节的晚上,我站在自家不接地气的阳台上,向嫦娥招招手,说,美女,拍一张,发条微信!那些具有浪漫气质的广告设计师可以从我这里得到启发,把我美化成一帅哥,站在长沙巨楼“天空城市”的窗口,手捧一束玫瑰,从月宫里牵出已是天仙的嫦娥妹妹。
我们的城市好像一个跨入青春期的少年,身高在一个劲儿往上窜。从城市长高的节奏来看,跟即将横空出世的千米高楼相比,高度不到500米的环球金融中心的确像个开啤酒瓶的扳手。它的高度已经被营养越来越好的摩天大楼越甩越远。
对于城市地标的高度,舆论褒贬不一。著名财经作家吴晓波先生在一期电视节目中也对此进行过评述,他说美国在经济高速增长的所谓白银时代,摩天大楼也是蜂拥而上,从洛克菲勒大厦到帝国大厦,再到世贸大厦,见证了美国从1920年代到1970年代,经济由大萧条到繁荣的巅峰状态。大楼似乎成了城市GDP的高度表。
1993年的某个夏日,我乘坐一整夜的长途汽车,赶在黎明的时候进入上海。那时候没有金茂大厦,没有东方明珠,整个浦东到处是工地。大巴行驶在浦东的田野里,透过灰蒙蒙的晨雾,我望见正在建设中的三十多层的川沙大厦:山峰一样黑乌乌地矗立在玫瑰色的天幕下。据说这是当年浦东最高楼。二十年来,浦东的高楼积木一样堆叠起来,每一栋高楼,也可以看作是上海经济成长的里程碑。处于青春期的中国城市,齐刷刷地长高,从整体上看,也是与当前中国经济增长的速度吻合的。
跟中国各地新增的“鬼城”一样,每一栋大楼都面临两个风险:烂尾与空关。有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大楼封顶落成,有没有足够的引力让所有楼面出租?有没有一套成熟的机制让那高耸如云的建筑良性运转下去?
城市的高度长得太快的时候,我们需要缓一缓,让想象力跟上来,让我们有时间认真地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