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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编年史的叙述体,接下来不能不按部就班地说到大办公共食堂的故事了。呵呵,我在上海在工人新村,也亲身体验了一把。
大办公共食堂之事,历来有诸多版本共存,有引经据典的,有“三家村”老学究考证的,有揭秘破译的。现在本人呈现的则是别一种文本,“大狗也要叫,小狗也要叫,就按上帝给它的嗓子叫好了”。信然。唯一条为准:本人所书所写皆是真实可靠的所见所闻,绝无杜撰虚构,除了不知道或者记忆力不逮之外。
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用时下的一句话来调侃,那叫作“睏梦里厢想屁吃”!可是,恰巧,偏偏让我——不,这里该用复数——我们瞎猫碰上死老虫,无巧不巧地撞上了!
那一日放学回家——需要说明的是,我们的小学时代只有上午半天课程,下午全部“放羊”,不上课不读书,和邻居同学组成温课小组,有作业做作业,无作业则自习——正是中午时分,突然看到我们居住的那一个门牌号大门口搭起了一座高高大大的天棚,人来人往川流不息,扶老携幼,呼朋唤友,人人向前,个个争先,一瞬间,但见手臂与筷子齐飞,笑脸共饭碗一色。呵呵,好一幅公共食堂怡人图。
还没等我明白过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正在捧着饭碗大快朵颐的小荣阿虎几个小伙伴一齐朝我大声嚷嚷开了,性急的阿凤已经一步奔了过来,将一双碗筷往我手里一塞,说,公共食堂开门了,快去吃呀,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不绝于耳的是锅碗瓢盆交响曲,目不暇接的是狼吞虎咽享受美味佳肴的众邻居,还有什么可以犹豫的呢?那就不要客气地迈动你的腿张开你的嘴放开你的胃,实实搏搏来一记海吃海喝吧!这对所有双职工家庭的工人子弟来说,不啻于听到了上帝的美妙声音在天堂召唤!
走近才见,天棚底下一溜的长桌一字儿排开,桌子上碗连碗盆接盆钵头套钵头,鸡鸭鱼肉荤素搭配,红烧白灼清蒸油煎,一应俱全,该有尽有。再看掌勺厨师,却是阿虎的老爸和老爸的老爸“胖老爹”——一个是国棉十七厂本部食堂的大师傅,另一个是退休了的X级厨师(不好意思,我忘了他是国家哪一级厨师,如今已然查无出处,反正绝不差劲,姑且以X代之,免得辱没其光荣称号),这父子拍档可谓绝配:一个做上手——烧炒蒸炸,一个做下手——切菜配菜,忙得自是不亦乐乎红光满面大汗滚滚。
用两个字足可形容他们的手艺级别:够味!
我本凡夫俗子,怎能不食人间烟火?又岂能免俗?当下自是迅速加入了吃客的同盟军,当仁不让地好好犒劳了一番自己,既丰富了味觉,又满足了肠胃的饥渴,可谓一举多得。
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每一位食客皆可以对他们指手划脚地点菜,你点什么,他们即刻便给你炒上一盘小锅菜!色香味俱全,不能不令你馋涎欲滴!忆昔抚今,三十余年后风靡至今的街头大排档,活脱脱是那时节公共食堂的翻版盗版是也!只不过多了一道程序:倘若增添了涨价的元素,且请你再多付几张人民的币。
到了晚上,灯火通明,公共食堂挑灯夜战,并且来者不拒,哪怕你是过路客陌生人,一律享受同等规格同等待遇,只要你说得出,我就烧得出!真应了当时的一句大跃进名言: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一切,均是小菜一碟一碟小菜耳!尤为难能可贵的是,你还可以狮子大开口地预约预订明天一早的早餐,大饼油条豆腐浆老虎脚爪糍饭糕,小馄饨大馄饨阳春面浇头面,凡此等等,不一而足,全部满足!
想一想,那是何等伟大何等壮丽何等令人向往的画面呵。
我等小八腊子偏偏当时就没有想到过,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偌多鱼肉菜蔬米面油盐等等一应物品从何而来?那父子拍档的工资和加班时间该如何计算?难道统统是星期六义务劳动?稍稍往深里一想,又是哪一级机构拍板决定并且通知这父子拍档赤膊上阵的?是居委会,还是他们所在的厂矿企业?一切,均不得而知。或许,当时的大人们是清楚的,而我们尚处孩童阶段,不知不晓不清楚当在情理之中了。
走笔至此,适值与小学连中学均为同窗的祥生兄通了电话,聊及公共食堂一事,他同样记忆深刻,当年在他家门口也办了一家公共食堂。他很严重地补正了一点,说我遗漏了很重要的一条,上海的公共食堂并没有像当时的农村一样实行吃饭不要钱,是要用钞票买代价券才能打饭打菜的,就像厂里的食堂一样。不过,令他至今长相忆长相思的是:那些个小菜真好吃,是窝里厢绝对烧大不出来的。
不太久,顺理成章地到了那一天——工人新村的公共食堂很突然地来了一个停顿,宛如电影画面中的定格,戛然而止!一切,忽然偃旗息鼓;一切,全都静悄悄撤退,一如开始时候的那般突兀,就像根本没有发生过似的。这昙花一现的美丽,在五十年后成了“雪泥鸿爪”, 留待我从记忆深处一一翻检,一一拾取,一一记述,犹记得苏轼先生在《和子由渑池怀旧》诗中的那一声长喟:“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自那以后,我们这些小囡忽然与在公共食堂活动中曾经露了一手的“胖老爹”成了忘年交。不是由于他的厨艺不凡,因为后来他再也没有在我们面前摆弄过他的手艺,历史已经很遗憾地不再提供给他那一张显摆特长的平台了。永久记得,在那些个暑热无眠的夏日夜晚,在那些个秋凉四起的朗朗星空下,在屋山头,我们搬着小板凳,亲密地围绕在“胖老爹”的周围,听他神吹海侃薛仁贵征东薛仁贵征西薛仁贵征南薛仁贵征北的故事。这薛仁贵的故事老也讲不完,他很炫耀地说,他家的床底下有一麻袋的书,你们有得听我讲唻!真让我们这些小把戏羡煞慕煞肚肠根痒煞!可是,终于有一天,这薛仁贵的故事向我们挥了挥手,再见了告别了永别了——不是薛仁贵与我们告别,而是“胖老爹”与大家永别了:他在讲完薛仁贵吃了九头面牛两只面虎有了九牛二虎之力辅佐唐太宗平定天下之后,笃悠悠回到家里往床铺上一睡,不料一觉竟然困豁边了,睡过去了,就此长眠不醒。后来,我们这些傻儿吧唧的小朋友还去追问其孙子阿虎,念念不忘那一麻袋的书。不料竟令人大失所望,回答仅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的结果便是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再再后来,忽然轮到了我在屋山头讲故事了。其实在讲故事的先前已经有故事铺垫了——那时,每逢“胖老爹”因故或无故缺席之时,我便毛遂自荐地坐在了“胖老爹”的座椅上,抢班夺权地向小伙伴们舌绽莲花添油加醋地讲述听来的看来的新故事。“胖老爹”发觉后,不但没有不高兴,而且还很谦虚很大度地坐在一边听我讲的故事,听的结果便是——特地借给了一本薄薄的薛仁贵的线装书让我看!这无疑是一种最高的奖赏,大为助长了我的兴趣和人来疯。
谢谢你,“胖老爹”!
“胖老爹”走了之后,常常,一到夜晚,便有许多小朋友涌进了我家的门,连连问,今朝夜里厢讲故事伐?你不去,很多人立马便甩脸子给你看;一旦答应了,大家便欢呼雀跃,抢着帮我把小板凳搬到楼下去,在茶杯里给你斟好凉开水,而且还会事先往被暴晒了一天的泥地上浇洒冷水,恭候你的大驾光临,等候你的山海经吹牛皮开场。这样的优惠国待遇令童年的我因此而洋洋得意。
兴趣,是需要鼓励来浇灌的,一如萌芽的营养液。
这也许是一种宿命,为我很多年以后“写字为命”的创作生涯打下了伏笔。曾记否,五千年前老祖宗们流传至今的文学遗产,岂不都是源远流长地从口头文学起步,后来才一点点发展为书面文学的?
感谢文学雨露,慷慨大度地滋润了我贫瘠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