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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今有人为钱有人为权有人为升官在拼命钻营在削尖脑袋在反复折腾，而当年的整整一代人，几乎全都为文化饥渴而呼号而奔走而拼命钻营而削尖脑袋而反复折腾！书籍，尤其是文艺书籍，哪怕仅仅一本，哪怕缺胳膊少腿剥光了封面封底扉页，偏偏全都成为了我们望梅止渴的稀世珍宝。

　　无它，唯两个字耳：缺货。

　　那一年冬天，我在江西插队落户的弟弟回沪过年，给嗜书如命的我带回了一件珍贵的礼物——巴金的一本小说集《萌芽》，尽管封面扉页均已荡然无存，我却如沐甘霖，对集子中的《春天里的秋天》《雪》《砂丁》《利娜》爱不释手。

　　因为在那大革文化命的岁月里，能得到这样的一册名著，不啻是“红光照我天灵盖”，幸甚幸甚！

　　当这本《萌芽》几乎被我翻烂了的时候，我周围的一些喜爱看书的朋友也开始纷纷沾光——私下里悄悄然传阅了开去。

　　不料有一回给厂子里的一位朋友借去，竟然半年不得归还。终于没憋住，忿忿然上门问罪，他面有难色，半晌才道；“书被一位朋友借去，三个月前已被他厂里的保卫部门充公……”

　　大惊失色之下，未免怀疑他大有“黑吃黑”之嫌，孰料他却拼命叫起冤枉来。原来他的朋友也是一名“书痴”，过于钟情《萌芽》，居然胆大包天地带到厂里机床旁偷看起来，直看得如痴如醉不知今夕是何年，待得一只大手一把抓去了他手中书时，他犹自大叫“不要捣蛋！”好不容易透过那副高度近视眼镜方才认出抢书人竟然是武装保卫科科长，顿时吃瘪，当即被戴上了一顶很好看的“看黄色小说”的帽子，随之又痛哭流涕地交上了一刀二刀三刀“狠触灵魂”的“检查书”。那位武保科长还想乘胜追击“扩大战果”，要他交待书的主人姓甚名谁在哪里工作，这一回他的表现有点像“革命烈士”了，一问三不知，坚不吐实。

　　我哑然。离去之前只能丢下一句大不甘心的话语；“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但《萌芽》这本书我是绝不会放弃的——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

　　不知是过了三五个月还是七八个月，我忽然获得了一个消息；那位“心不死”的失落《萌芽》的朋友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地闯进武保科去索书，这一闯顿时让他发现了新大陆——那位武保科长正襟危坐于办公桌前，目光九十度垂直下落悄悄然在如醉如痴津津有味地看一本摊开在拉开的抽屉中的书！

　　他当即认出了这书正是《萌芽》！一个箭步上前，他以百分之一百的革命派的严正口吻道：“你在看充公的黄色小说，该当何罪！”

　　不料对方一边不动声色地关上了抽屉，一边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你敢来教训我？告诉你，我这是在用革命的大批判眼光看这本书，找找它的毒素到底在哪里！随便你告到哪儿去，我都不怕！你休想翻案！”

　　这副铁杆革命派的嘴脸自然唬得这位朋友落荒而逃。

　　听到这个消息我实在高兴。我不管你用什么眼光去看《萌芽》，只要书还在，那么总有一天它会回到我的手中。

　　日历掀得很快，终于到了这一天——我从《解放日报》上读到了一条新闻消息，上海各界代表进京瞻仰毛主席纪念堂，巴金先生的名字赫然在目！

　　“文革”划上句号了。

　　放下报纸，我立即跑到门房间，直接打电话到那家厂，指名道姓找那位武保科长。

　　武保科长来了。他问我是谁，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就是那本《萌芽》的主人。这句话一下子触发了他的“阶级斗争”神经兴奋点，他对着话筒大叫起来：“好哇，你这个埋藏得很深的家伙，今天终于跳出来了！”

　　我打断了他的话，请他别过于兴奋，也别过于慌张，我打电话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萌芽》可以物归原主了。我说，像你这样高觉悟的人一定天天读报吧！那么你今天一定从报上看到了巴金先生的大名吧！这意味着什么，你一定比我更清楚吧！

　　他一下乱了阵脚，连连说：“不可能，不可能。”

　　我一边劝他赶快去学习学习，一边也以“极左”的口吻告诫他：你一定要将“毒草”、“黄色”之类的帽子套在《萌芽》头上，也可以，但是你为什么不将这“毒草”、这“黄色”上缴或者销毁呢？偏偏将它留在了自个儿的身边偷偷欣赏。我敢肯定，你不但自己阅读，而且一定还“扩散”给亲朋好友看过了。

　　也许是这一刀正命中了他的要害，他冷不丁吼叫起来：“你敢把你的姓名和单位报出来吗？”

　　我笑了。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是上海铝材一厂的工人，名字叫管新生。我愿意陪着他上任何地方去评理，现在，完完全全应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如果你仍不愿意为《萌芽》洗刷莫须有的罪名，那么别怪我把事情“搞大”！当然，如果你也是巴金著作的爱好者，那么以后我们可以交流交流读书心得。

　　不知是这些话语烙人，还是他的话筒烫手，他一下子便将电话挂断了。

　　一个星期之后，《萌芽》终于完璧归赵，至今一直高踞在我的书架之上。

　　今年11月25日是巴金先生诞辰110周年纪念日，将这一节《萌芽》的故事奉献给读者，想来应该也是有些特别的意义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