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茂生 文
每到夏季,溽热难挡。
在黏糊糊的热风中体感总不舒服。晚上推门外出投放垃圾,扑面而来的空气仿佛被烘烤过一般。但小区门口有老人一样如常围坐一起,谈笑风生纵论四海,而且个个都是该穿的都穿,俨如当年车间里“小组会”那样的正规,令人好生佩服。沿小区走了一圈就有点汗流浃背了,身边拂过的晚风才有了一点凉意,正所谓:华灯绽放时,入夜轻微凉。
“乘风凉”是申城市井的传统度夏方式,百多年前出版的《清嘉录》就记载了“乘风凉”的情景。说是铄石流金时,只能借乘凉行乐。乘凉地点或泊舟湖上桥洞,或借佛堂道观水窗冰榭或在庭院天井,以斗牌、斗曲、弹唱、说书之类“行乐”,当然可能仅限官宦雅士人家,一般普通家庭就简约直接流俗得多。
丰子恺先生是画“乘风凉”的专业画家了,尤其那幅“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画面中仅一张方桌两张藤椅一个方凳三个杯子及空中一弯明月。满纸静谧的意境中似乎隐约还有乘凉人渐远的“沙沙”脚步声,只需一声唤又可踱步而来。以后读到陆游的《苦热》诗,更感觉写的就是石库门的夏天之尬,“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无因羽翮氛埃外,坐觉蒸炊釜甑中。”屋上一鳞一鳞的房瓦,热得好像是条条火龙,没法像鸟儿那样逃离酷热的人们,只能干坐在蒸锅中汗珠涔涔地忍在难捱的酷热。陆大诗人笔下留情,没写更囧的遭遇,“嗡嗡”的蚊子集团冲锋,左扇右拍不亦忙乎,却总是屡屡中招,一夜痛痒也是难挡的尴尬。
尬,亦有趣。以前住房逼仄,不少上海人家要到“给水站”提水度日,夏天生活尤为不易。有些男孩干脆身着寸缕蹲在那里的水龙头下“沐浴”,乐呵呵的,为尬趣之一。赤日炎炎,别无良策只能脱衣散热,在北方唤作“膀爷”,在老上海有市井雅号“赤膊大仙”,虽然不雅但为众人接受,因为现实胜过情怀。如今想起更觉得有点“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无羁,“暑天无君子”,为尬趣之二。
高温天难安眠,每至黄昏,各家各户的竹榻、躺椅、木板在弄堂里头尾相衔,几成一个“大统铺”,男女少长依次而卧,鼾声起伏坦然入梦;“凉鞋蕉扇,或坐或卧,听邻老谈因果报应事。三鼓归卧,周体清凉”,为尬趣之三。
冯骥才先生的小说《苦夏》里有这么一句话:“苦夏——它不是无尽的暑热的折磨,而是我们顶着毒日头默默又坚韧的苦斗的本身。”令人感同身受,为承接夏日之威,从古迄今人们想了很多办法,但大多只是束手无措的“尬”,夏天的“苦斗”即是“尬斗”,无可奈何也有趣味和幽默。有农村经历的会说:明年的口粮就靠今天的太阳,晒结实晒更香,这点囧、这点尬,算什么!
如今“家有空调,心里不慌”,摁几下按钮便可在人工凉风中安然熟睡。一时偶尔无眠,与后辈讲讲当年三伏天露宿弄堂的恣意不羁,颇有“新山海经”的感叹。“风凉”依然要“乘”,没有“赤膊大仙”、没有蒲扇哗哗,没人矜持地拎着在井里浸泡过的西瓜,不那么经典和原汁原味了,但风俗还留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