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炽越 文
早上刚起床,人就热烘烘的,似乎被闷在一个火炉里。
我匆匆吃了放在桌上的油条与一碗凉粥,蹬蹬蹬地顺着木楼梯,下了楼。
母亲正在后弄堂的水斗前洗菜,方领衫的后背已湿了一片。
“起来啦?”见我下楼,母亲对我说,“快去前门口坐一歇。”转而又说,“帮我把毛豆剥一下。”
我顺手拿起放在厨房间八仙桌上竹篓里的毛豆,穿过甬道,来到门口。
宅子面西,阳光已直射而至。人行道旁梧桐树宽大的树叶,遮住了炎热的阳光,在门前上街沿留下了斑驳的浓荫。
清晨原有的习习凉风,突然停止了,树上的绿叶,静静地呆在那儿,纹丝不动。阳光照在绿色叶片上,呈现出的翡翠色,看上去,似也透出一股热力。
这是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天。隔壁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电台播音员的高温报告:今天是197×年×月×日,最高温度,摄氏38度!
声音在闷热的空间回荡。我听了,不禁打了个寒噤。
想到再过几个小时,就要跨过黄浦江,到浦东塘桥那家小工厂,在摄氏1300多度的铁水前干活,我心里不免有些害怕。
这时,幽暗的甬道里飘出菜的香味,我闻出是红烧带鱼的味道。
每到高温季节,虽然中午只有我和母亲两人吃饭,母亲总会烧一两只荤菜,让我补充营养。我曾劝母亲夏天简单点,但母亲总说,这是烧的高温菜。
中午吃饭时,尽管菜肴美味,但我心里闷闷的,饭吃得多,菜吃得少。两碗白饭下去,只吃了两三块带鱼。
我瞧着墙上的电钟,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就离家去厂里了。
从家所在的小东门,到董家渡轮渡站,公交车只三站路,步行的话,就半个小时的路程。我往往是走着去的,似乎从家的氛围到工厂繁重的劳作中,需要一个过渡。在这半小时的行走中,我的心渐渐从软变硬了。而这硬,好像就成了我承受几个小时强劳力工作的基础。
在去工厂的路上,要经过的外马路,一边是黄浦江,一边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仓储建筑。沿江则是卸装各式货物的码头,有水果、木材、建材等等各式杂物。
我在仓库高大的阴影下朝前走着,看着在烈日下挥汗劳作的码头工人,心里似乎有了同伴的力量。
摆渡过江,只走几分钟左右,就到了我工作的那家翻砂厂。厂虽小,一眼就能看到底,但却有悠久的历史,据说是上世纪上海桐油大王开的铸锅厂。
我走进用石棉瓦搭成顶棚的工厂,径直来到大炉组的中心,一间被称作“马达间”的地方。
这马达间就在我工作的冲天炉边上,是放置向化铁炉送风的鼓风机的地方,虽灰尘满室,四面透风,却是大炉组的唯一活动“领地”。大炉组男男女女都在里面更衣、休息,同时也是小组开会学习的场所。
我快速脱光外衣及内裤,浑身精光地换上又脏又硬的白帆布工作服,走出马达间,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在墙角边拿起一根长长的铁丝,爬上早班已经点燃的冲天炉,把上下左右的十几只风眼,用铁丝捅了一遍。
接着,我又走到炉后,往升降机的斗里倒了二畚箕焦炭,操作升降机沿着铁架缓缓上升,移动到冲天炉送料口,把焦炭倒入炉内,以维持炉内的火苗。
刚动了没几下,身上工作服的后背已经湿了,粘在我的背脊上,有些难受。我扯住工作服的下摆,抖了抖。
然后,我来到炉前,先检查了一下铲泥塞头的铲刀、戳出铁口的尖铁棒及堵出铁口的泥枪棒,把它们一一放在等会用时顺手的地方。
随后,我坐在炉前的一块铁板前,像做馒头一样,使劲把一大块白泥团揉匀,做成几十只前尖后粗,呈宝塔型的泥塞头,供开炉后放铁水时,堵出铁水口所用。
这是整个中班过程中,我最轻松的活儿。我悠闲地坐在铁凳上做着泥塞头,一边吹着排风扇吹来的风,一边与来往的工友们打着招呼。
这时上班前的害怕消失了,在与一千多度铁水“搏斗”的前夕,我轻快地哼起了小曲,漫无边际地向车间四处望去,围着冲天炉四周所谓的造型车间,用黑砂做成的模型,一列列排在那儿,排满了整个空间,等待着铁水的浇铸。
车间的甬道上,大炉组老胡髙高的焦炭车正缓缓地拉过,他敞开着胸,脖间围着毛巾,脸颊上淌着豆大的汗珠,不时用手撩起毛巾去擦。
焦炭车后面,那个专事用24磅榔头砸铁的、长着两只龅牙的老虎头,赤着膊,汗水顺着他的光脊背直往下淌。只见他人前倾着,正咬着牙,将一车沉重的条头铁,使劲向前拉着。
透过车间大门,我那位不识字却极聪明,一身技艺,现为大炉组长的师傅,正开着铲车,在路上开来驶去。
不一会儿,浇注组长阴着脸来到炉前。前天班上,一只小拗包漏铁水,差点造成工伤事故。他逐一检查了已烘干的十几只小拗包,又把吊在轨道上的大铁水包也看了一遍。
化验室的徐技术员急匆匆过来,告之我昨日铁水取样的矽锰含量超标,要赶紧调整。说着把一份矽锰减量的单子给我。我赶忙去马达间,拖岀小磅秤,把原来称好备用的矽锰“废”了,又重新称了几十份,用畚箕一只只分好叠起来。
工作间歇,躺在马达间肮脏的草包上休息,透过屋顶漏洞望着天空,那是我工作以后,在上班时,最适意的享受。
时间已快到三点了,造型车间看过去一片空旷,几缕斜阳从车间顶棚的缝隙中射下来,照在黑色型砂的层面上,显得格外明亮。
浇注组的师傅们已上班到场,他们或在清理模型周边的杂物,或在给运行铁水吊包的轨道抺油,或在挑拿在手里顺手的小拗包。
不一会儿,只见我师傅开着铲车急驰进来,猛地停下后,直奔冲天炉旁高喊:“开炉啦!”旋即冲进马达间,猛地合上鼓风机电闸,瞬间一股鼓风机马达轰鸣声拔地而起,冲天炉四周,一股烟雾旋转着,向屋顶直冲而去。
我似听到了冲锋号,利索地把泥塞头装上泥枪,扒去岀铁槽里的木炭,把当天刚打好的铲刀搁在前炉旁,又调了下炉前鼓风机的位置,然后静静地坐在炉前的铁架上,瞧着前炉观察孔里的火焰,紧张地等待着铁水出炉。
闷热中,感觉到,工作衣的后背已形成了个硬売,不时触碰着我的背脊。我想,上面肯定已是白花花一片,几个小时后,这片白色会更大、更显现。
此刻,整个车间已在热浪包围中,每个空间都充溢着热量。我却已感觉不到热了。
我知道,顷刻间,那飞腾的红色铁流将奔涌而岀,一场人与铁、肉与火的较量即将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