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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8月4日,上海市工人造反总司令部(即“工总司”)出动了号称有24万之众的队员,发动了踏平上海柴油机厂“联司”的行动,酿成“文革”期间发生在上海的最大武斗,一时间震动了全国。
这,也是上海最后的武斗事件。军工路上的2636号,是产品享誉全国、闻名海外的上海柴油机厂。上柴厂有两派,一派叫上柴联司,另一派叫”东方红”。两派都自称是真正的革命造反派,指责对方为正宗保皇派。联司是厂里的多数派,其成员大多是厂里的底层工人;”东方红”是少数派,其成员多为中层干部。两派在厂内经常武斗,而且愈演愈烈。上海的许多大街小巷,经常有这样奇特的场景发生,起初仅仅是“支联”与“支东”两个个人的论战,但很快就会有许多人加入,在马路上展开了一场大辩论。特别是人民广场,每天晚上都有上柴联司和”东方红”两派人的口水大战。当时几乎全上海的人们,都被卷入了两派的论战当中。
后来,“联司”与上海交通大学的“全向东”挂上了勾。“全向东”把全市支持“联司”的势力联合起来,组成了一个个“支联站”,继之形成了统一的指挥部,名曰“支联总站”,与“工总司”唱起了对台戏。
在《解放日报》事件与康平路事件,以及“一月风暴”中,“东方红”始终保持着与“工总司”一致的步调。“联司”呢?渐渐脱离了“工总司”的轨道,与“红革会”、“二兵团”接近,转到“工总司”的对立面去了。因此,王洪文欣赏“东方红”,支持“东方红”。
1973年的时候,笔者曾因当时的工作关系,采访过上海矽钢片厂的“老造反”人员,他们是这样描述那次行动的:
火线指挥部就设在上柴厂南面五六百米远的一栋房内,由王洪文任总指挥,“市革委”负责人及驻沪三军代表坐镇指挥。
8时许,王洪文一声令下,进攻开始!惨烈的武斗开始了……
“工总司”出动了一千多辆卡车和公共汽车,同时开来了巡逻艇、打捞船封锁了黄浦江江面,这样从水陆两路将军工路上的上柴厂团团包围(据说浦东和川沙的农民兄弟是支持“联司”的);调动了“消革会”(消防队革命造反委员会)的十几辆消防车,动用了云梯和高压水炮;甚至还调来了“上体司”56中学(上海市体育学校)的武生们,全副武装地上阵开战;呵呵,还有两架直升飞机高高在天空盘旋,那是上海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在记录这场史无前例的大武斗……
而我的受访者们在这之前,已经奉令乔装潜入过上海柴油机厂,实地勘察为行动踩点。
打头阵的是身着便服训练有素身持刺杀木棍的几十名解放军战士,紧随其后的,是从满载冶金系统钢铁工人组成的“敢死队”的大卡车上跳下的“敢死队员”,个个身穿厚帆布工作服或棉衣,头戴柳条编制的安全帽,手持长矛——自也包括讲述者,向着厂子里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由于“联司”早有准备,在紧闭的铁制大厂门背后堆放了大量的钢板和石头,加之他们从厂内大楼顶上飞掷而来的石头砖块和弹弓射出的螺帽,火力极猛,几度进攻全告败北。
一名讲述者告诉我,他在踩点时便细致地观察到了厂门外的围墙边停放着一辆大吊车,在这关键时刻,他巧妙地发动了大吊车,猛踩油门一个冲刺,说时迟那时快,“轰隆”一声巨响,大铁门已被撞翻在地!顿时,他身后的工人造反队和各个学校的红卫兵们当即如潮水一般涌进了工厂,喊杀声震天动地……
他们还告诉我一个秘密,说那一天毛主席从武汉来到了上海。后经笔者查阅,此言似为可信,当有1967年9月24日新华社电讯为证:《伟大领袖毛主席最近视察了华北、中南和华东地区,调查了河南、湖北、江西、浙江、上海等省市的文化大革命情况》,其中传达了最新最高指示:伟大领袖毛主席视察上海时作了极其重要的指示:“在工人阶级内部,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在无产阶级专政下的工人阶级内部,更没有理由一定要分裂成为势不两立的两大派组织。”
其实,在这血与火之中,也有过鲜为人知的“人性”故事。
我们那一幢工房的一个门牌号里住着一名上海市56中学的学生,绝对舞刀弄枪的武生;另一个门牌号里住着上海柴油机厂“联司”的一个铁杆队员,文质彬彬的书生,言必称“联司必胜,东方红必败”。这两位恰恰是割头不换的好朋友,其时正是夏天,每每在月朗星稀的夜空下,两人互相交流着对“东方红”和“联司”的看法,很坦率,极真诚。在那一个酷热难耐的季节,上海的街头巷尾到处充满了反对“联司”和支持“联司”的大辩论人群,谁也不服贴谁,谁也不买谁的账,人人都以为真理在握,常常以说理磨嘴皮的“文斗”开始,以拔拳怒向的“武斗”收场。而他们哥俩却无此陋习,和风细雨,温文尔雅,从没有粗声大气脸红脖子粗的份,即便说到“联司”的某一处欠缺失误,书生也从不反驳,有时甚至认同;哪怕对立面“东方红”的某一次行动棋高一着,彼此也心平气和地慢慢探讨切磋琢磨。
忽一日,我恰巧在场,却发现这“哥俩好”破天荒地争吵了起来。原来武生告诉书生,这几天形势有点不太对头,市里好像有对“联司”下手的迹象,学校里已经接到了紧急通知,要他们随时准备行动,颇有破釜沉舟放手一搏的势头,希望书生最近少到厂子里去,而他是56中学的一个学生服从命令听指挥的,万一两军对阵,那就尴尬了讨厌了。偏偏书生是一副“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视死如归的模样,反而说风声越紧越是到了考验的真正关头,又岂能做一个临阵脱逃的口头革命派假洋鬼子?一时间谁也无法说服谁。最后,书生说了一句,生是联司人,死为联司鬼,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武生愣了好一会,忽然追上去大吼了一声说,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一定拼了命也要把你救出来!
没几天,便到了“8·4”革命行动的日子。
武生彻夜无归,直到8月6日或7日才回来,而书生却杳无音信。武生回来的模样十分狼狈,让所有看到他的邻居们统统大吃一惊:白白的厚厚的纱布从他的下巴沿着耳朵上行直到头顶全都包裹了个严严实实,纱布上是一滩滩遮掩不去的鲜红鲜红的血迹。
武生连自己的家门都没来得及进去,第一个目标便是冲到了书生的家里,当听到书生父母说儿子下落不明生死未卜的时候,他一个转身便欲离去,书生父母连忙一把拉住了他,要他说说情况再走。武生一声长叹,未曾开口泪已落下。他说,惨哪!我们这一边的人,被楼上掼下来的大石头燃烧瓶弄得七伤八残,我这个头顶就是挨了一块飞来的石头,削去了老大的一片头皮!最吓人的是当你正顺着消防云梯往屋顶攀登时,冷不防从一扇窗户里冒出一支铁矛把你的肚皮来了个对面穿!而那一边“联司”的人,不是内里受伤就是骨头断脱挪不了身,统统成了俘虏,不论男女被打被逼全部剥去上衣,双手举过头顶投降!不投降就用木棍铁棍敲你头顶,一直敲到举手投降为止……当时一冲进上柴厂,我就到处找倷的儿子,后来全厂都找遍了,天晓得,就是没找到……不行,我还要去找!
武生终究又去了上柴厂,到处搜寻书生。一个星期之后,总算在二军大的病房里找到了——据知情人说,浑身上下包扎得比武生还要武生,即便你站在他面前也根本认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