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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的铝材厂很吃香——举凡香烟铝箔糖果铝箔茶叶铝箔及一应铝制品(铝锅铝壶铝盆铝勺等)缺其不可,是中国工业史上最早的铝箔铝材生产企业,曾被誉为“亚洲第一”“远东第一”;而铝材厂的工人们与时俱进更为吃香,不为别的,只缘与一桩最流行最时髦最吃价的社会现象搭界——毛主席像章。
毛主席像章的材质大多为铝材,后来延伸到了瓷器、塑料、铁皮等等。
那时候,无论是中央、地方,还是部队,无论是造反队组织,还是红卫兵小将,凡到我们厂子里要用铝材制造毛主席像章的,统统不能免俗地赠送给全厂职工每人一枚,不知道这是不是山大王“过路留下买路钱”的路数。于是,我们每个工人十分荣幸地总会隔三岔五领到风格迥异尺寸不一色彩不同的像章,凡市面上最大的和最小的,最朴素的和最华丽的,我们应有尽有。这,大概也可以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时代绝唱了。
于是,便诞生了缠绵的相关故事。
有一个大龄未婚的师傅,看中了自己的女徒弟,近水楼台先得月,不多时日便卿卿我我相约去看电影荡马路数电线杆了。不料横生枝节,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前道工序的一位同样大龄同样未婚的师傅也看上了这个女孩,他比女孩的师傅更能揣摩初出校门跨入厂门的女孩心理,先是悄悄地送上了几枚厂里发放的毛主席像章,讨其欢心赢其好感,也是天佑其缘——“程咬金”忽然被厂里派去外单位作了光荣的“工宣队”队员,这一来门路大开,时时带来一些令人眼前一亮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毛主席像章送给女孩。水滴石穿,终于博得了芳心,一枝红杏出墙来!女孩毅然决然地背叛了师傅,最后和这位工宣队朋友结了婚。可以毫不牵强附会地说,他们的月下老人就是像章。
这是一个可以复制的故事。在那个火红的年代,在我所在的这一家厂子里,有好几对青年男女便是被像章这一根红线牵到一起去的。
火红的年代自有火红的表现形态。
在车间楼上的一间办公室,我看到了借调到厂部政宣组画宣传画写大字的邱栋吴孝法几个人,他们要在厂门口矗立起来的宣传架上画一幅巨大的毛主席画像。很惊讶他们有超一流的本领,更佩服他们能画得惟妙惟肖不走样,在这方面是绝不可以开半点玩笑的。
很快,我就明白自己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了,忽然对他们一点儿也不佩服了。原因很简单,他们画像用的是“方格缩放法”。
“方格缩放法”即:记录好图片在格子上的关键坐标点,然后在放大或缩小的方格纸上同样的位子标记出来,将点按照原图连接。如同画函数的图形。直线的地方用尺子,曲线可以用蛇尺。是以谓之为“方格缩放法”。无论有无绘画基础的人,都能像绣出精美的“十字绣”一样画出美妙的漂亮图画。
那时,在马路边的地摊上常可见到用几根细长竹片串钉而成的捞什子出售,虽不知其名,却是“方格缩放法”的绝佳绘画工具。不贵,也就几分钱个把大毛的价格。买下便用,我这个连美术ABC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也初生牛犊不怕虎地画起了领袖像!画布很大——是自己家里的一整堵墙。
买来了著名而价廉的马利牌油画颜料,意气风发地说干就干!经过几天的摸索奋战,一幅毛主席手臂上挽着军装巡视即《祖国山河一片红》的图画顿时跃然墙上。其实那时的工人新村,早已沉浸在一片红色的海洋之中:每一个门牌号头的大门口,全都是令人肃然起敬的红漆大字:听毛主席话,跟共产党走,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的是毛泽东思想……有宋体,有隶书,有楷书,不一而足,各显风流。当然也有巨幅的毛主席画像,在屋山头向每一个经过的人进行着招牌式的革命大招手。
有人说,那是一种无意识的随大流的跟风之作,是一种不谙世事的幼稚之作;还有人说,这是一种纯粹真情的流露,是一种天真无邪的爱的体验……
统统言之有理。
在几十年之后的今天,蓦然回首,我个人似乎倾向于后者,因为正值“三忠于四无限”口号流行的狂热岁月(“三忠于”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四无限”即:“无限热爱伟大的导师、无限信仰伟大的领袖、无限崇拜伟大的统帅、无限忠诚伟大的舵手”)。而我们这些当年的小把戏,也许只能很不恰当地借用李商隐的两行诗留此存照了: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不是开脱,被时代狂飙挟裹前行的个人呵,太过渺小,太身不由己,一如大江东去浪卷千堆雪中一粒小小的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