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菜场,想看看大胡子。大胡子却真的离开了,不知去向何方。
四周的摊位还是那么闹猛,“爷叔”“娘酒(舅)”“阿哥”地热情称呼,夹头夹脑劈面而来,争先恐后向你作产品介绍,草头是不用拣的,买回去就能炒;带鱼十足来自东海,“爷叔您看看它的眼睛”;冬笋削根,“娘酒(舅)您看削得煞根不?”臭豆腐买六块可以加送一块;河虾鲜活得可以生吃……我不得不为难地抱歉:自己实在还没有开饭店。
——“爷叔,不要紧!”
——“娘酒(舅),不搭界!”
——“阿哥,勿要客气!”
更大的热情从四面八方飞过来,争先恐后。
我的目光带着忧郁。
我忧郁的目光越过人们的头顶,穿过人流的缝隙,越过所有的摊位,直达菜场后部,大胡子确实不在。和所有的活鸡摊位一样,大胡子摊位鸡笼空空,链条紧锁。移窗关闭,家什生尘,一片冰冷。禽流感如一夜寒风,吹得落叶纷飞。
大胡子是山东人。山东人在上海一直口碑甚佳,最普遍的点赞就是,爽!
山东确实是个豪气充弥的地方。田横五百壮士出在那里;汇聚天下好汉的水泊梁山,也在那里。曾有诗人感慨道:“天罡地煞风雷吼,江湖满地起雄才。”
大胡子如果腰里插两把板斧,就是一个生猛李逵。可惜大胡子十分斯文,不但腰里没有板斧,对人更是一口一个笑,和声细气。相面经说北人南相者,贵。我说大胡子你脾气好得像苏州人,肯定要贵,要发!大胡子说娘舅不要取笑,我们外地人刚到上海,怎么会发。说着把五十斤一袋“蛙蛙米”,老鹰抓小鸡似的轻轻放在我家地板上。大胡子最早是摆米摊的。我们相识于米摊之前,新村门边。
新村门口米摊很多。保安踱过来,踱过去,时不时还瞥一眼,其实与他根本不搭界。摆摊的前几只摊头好像订过攻守同盟,众口一词:“六楼?三十斤以下一律不送。”问他们哪个米好,又众口一词:“都好!”大胡子见我目瞪口呆,朝我怯怯一笑:“爷叔要几斤米?我来送。这个‘蛙蛙米’是新米,我自己就吃这个米。如果你吃得不好,我现在背上去,明天再给你背下来。”
本来只想买二十斤。凭山东大胡子这几句话,我也豪气一下,说,行!就送五十斤吧!
“攻守同盟”朝大胡子横横眼,却又奈何他不得。
大胡子后来借了一开间门面。卖蛙蛙米、鸭鸭米、蟹蟹米、射阳米、江西米、东北米;卖赤豆绿豆玉米片;捎带卖鸡蛋皮蛋咸鸭蛋;还卖一箱一箱的牛奶蒙牛伊利光明牌……大胡子立稳了脚跟。看见人依然一口一个“娘舅”、一口一个“爷叔”、一口一个“阿姨”。
大概过了三个月光景,有天想起要买米了。到大胡子摊头转转,却见“当垆”的是一位山东姑娘。一问,是大胡子的妹妹。大胡子把米摊交给找不到工作的妹妹,自己又去搞开发,到中心菜场里卖活鸡去了。
大胡子的活鸡实话实说,并非来自山东,而是采购于苏北,摊位牌上写得明明白白。
摊位上鸡笼有八只。上排四只,下排四只。大胡子的鸡分公鸡母鸡童子鸡,分洋鸡三黄鸡散养鸡正宗草鸡,草鸡还分隔年鸡和新鸡。逢周末、过节,笼子顶上雄赳赳地站着特别大的、真正来自山东的“顿(阉)鸡”,神气活现好像仪仗队。
大胡子做鸡生意,比卖米更加热情周到。
远远看见人来,已经半句山东、半句上海地招呼。“阿姨”“爷叔”们还未搭腔,他已经在探问要公鸡还是母鸡,想“白斩”还是“煲汤”?你刚把脚步放缓,他两只手里早为你倒提了几只“刮刮”乱叫的鸡,有公有母,有洋有草,殷切的眼光望着你,充满期望。你还在迟疑,他已经代你做出决定,把鸡放上了电子称。你刚刚想讲价钱,他已经替你把零头免掉。当你点点头时,鸡已经在脱毛机里飞转了!大胡子做买卖必须在脚下垫一只小板凳,“阿姨”、“爷叔”、“娘舅”们接货得仰起头来。
当大胡子的生意红红火火,鸡笼由八只增加到十二只时,却刮起了“禽流感”。“禽流感”起于青萍之末,渐渐变得越来越近。终于,上海也在一夜之间,关闭了所有的活鸡摊。
去米摊上问问他的妹妹,山东姑娘三句山东话夹一句洋泾浜上海话,也讲不清个所以然。
可爱的大胡子顿时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