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怕打雷,连受了潮点不着的炮仗,也连同所有与“炸”有关的场景,都怕,会因此而久久捂住耳朵,等着火花四溅的那一刻。
一道闪电,一声雷,穿入玻璃窗,越过饭桌,在房间里,窄小却空旷的水泥地上激昂回荡,其色强烈耀眼,滚滚雷声粗吼,跟着的可能是我的一声尖叫。
那时我以为,只有我躲在桌子底下,或者大衣柜的门缝里。就像某名导在拍这个城市的传奇影像时,说过的那句有回响的话:要多找一些无用的东西讲故事,有用的东西至此已经成了摆设。
但与呈现在桌子上的害怕相比,桌子底下的害怕,才是真正的害怕。显然,恐惧也具有用和无用之分,积半辈子的恐惧记忆,我依然认为,无用的恐惧才是真正的恐惧。
小妹妹大妹妹,更胆小。吃晚饭之前,母亲把我们从大衣柜和方桌下甚至在一把椅子下一一唤出来:抱一抱,亲一亲,妈妈的温暖,是什么温度计都测不出来的,但对于克服孩童的恐惧,还真的管用。
作为姐姐,我也不算是撒娇,但管它是什么,妈妈都一律拍着我们的前胸后背说:你听,你们听,雷公电婆——啊!啊!还有一群小孩子在过天上的节!
我们轻而长久地答应着:噢——我知道,我们知道,是过天上的节。窗门那里突然被不知什么人敲响,外面还有人喊我的大名,那一定是我的同学。这个家里,有的有同事喊了,有的有同学喊了,还有的,有隔壁家未上学的小鬼头喊……
他们喊:出来!大家出来!
原来是居委会开会,可我们家连晚饭还没吃好。妈妈就把食指竖着,做出不要做声的样子,硬让我们把碗里的饭吃净,一粒米也不剩,才打发出门,同时制止了有些跳跃的步伐,让我们跟着大人的步子,一步一步,像排队一样鱼贯而出。
外面是人山人海,灯火摇曳,头顶不知从哪里拉出的电线,就像划过夜空的闪电。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夜晚,可真是亮得让人睁不开眼,那电线上密集的白炽灯,可使石破、使天惊!
赤膊与大鼓!那一身热汗随鼓点狂飙,如雨如瀑,鼓皮与地皮就要被敲破似的。
束腰军装与手风琴,快使风箱破裂,使得疯狂的手指弹跳,五官已用足全部的凹与凸,飞扬出激越的血色。
敲锣的钢铁工人在那面铜锣上,并没有穿破个窟窿。正如诗经里的形容:“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在具有爆破力道的捶响里,我们可能看到的是千万只耳朵与头角的峥嵘……在周围起起伏伏。
那天的“节”,是怎么结束的,早已想不起来了,但我至今仍能想起自己捂耳朵、胆战心惊的小样儿。捂耳朵的手,不知被谁狠狠拉下,可能还是妈妈,她的手,经常用来否定我的手的动作,她管这一类举止叫“管教”。
我却由此痴痴地想起那记不清具体日月的“天上的节”!可是,再听不见锣声,再听不见鼓声;无电闪,无雷鸣,仿佛只有一些红绸子和电灯泡,在眼前“温柔”地“晃”与荡漾,呈现的却是一派只有在记忆中才有的宁静与沉默……
多年以后,我不可遏制地说起了这件童年恐惧的往事,其在记忆长河中被拉长的恐惧瞬间,获得了放大镜像,以及像缓释胶囊一样的增强效力,也许非理性才是更为根本的体验。但是,刺破这个“洋泡泡”的竟然是钢厂某老职工一句轻飘飘的话:那是钢产捷报报喜而已,那时的常事……
如他老人家所说,这报喜报捷的常事,才铸成了工厂年代的核心——如钢如铁化开的感觉,说不准其中还埋伏着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