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疑磊落曙天星,次见搏击三秋兵。雁行布阵众未晓,虎穴得子人皆惊。”(唐·刘禹锡)纹枰上硝烟散去,棋局已定。黑白纵横,满盘狼藉。棋手无语,开始“复盘”。
不像象棋进入残局冷冷清清,一片凋零,只剩孤零零几个散兵游勇。围棋收罢官子,棋盘上满满当当,热闹得像过年;蛋糕似的,丰茂得很,花团锦簇。我喜欢此时的围棋盘。
同开局时“一张白纸”相比,现在棋盘上留下的是思维律动的凝固、情绪起落的潮痕、个性风格的“三D打印”……黑黑白白,在眼中渐渐化成了块面的水墨,化成了线性的墨色笔触。棋通书画。
遥想咱们祖先,真是用“简单”解决“复杂”的高手。被孔子点赞为“其称名也小,其取类也大;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的《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却只由简单的两种横杠符号组成;老子论万物起源,淡淡的只说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棋,围棋内容博大精深如天空,深邃浩瀚如海洋,形式却简单到不能再简单:黑白两种子,纵横十九线的盘。——它犹如汉字之组成,八种笔画,却能构成浩浩荡荡的中国文化;——犹如中国人吃饭,两根棒棒,抵得上一大把刀叉;——犹如只凭一支笔一砚墨,却能墨分五色淋漓烟云满壁龙蛇。
棋如书画,可合禅意。北宋欧阳修的朋友法远高僧喜弈,欧阳修请他因棋说法。高僧云:“休夸国手,漫说神仙,赢局输筹即不问。且道黑白未分时,一着落在什么处?……从前十九路,迷悟几多人……”老半天,欧阳修听得似解非解,离寺后下山作诗:“夜凉吹笛千山月,路暗迷人百种花。棋罢不知人世换,酒阑无奈客思家。”
黑黑白白,不免想起水墨画和书法。一样的黑白辉映,水墨、书法、围棋,它们暗暗相通在哪?大概,说得玄一些,黑白相生,阴阳相成,它们都当得起“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说得实一些,它们都“看似简单,入门方知深不可测,魅力无穷。”
围棋讲布局,水墨画讲安排,书法讲“面目”,内涵相通;
围棋讲棋形,水墨画讲块面,书法讲章法,互为知音;
围棋讲棋理,水墨画讲画意,书法讲笔致,“道法自然”,都遵循规律。
围棋厌“愚形”,水墨画“计白当黑”,书法“疏可走马,密不通风”,三者心有灵犀。
而最根本的,窃以为,或许在于,棋、书、画三者,都能引导我们诗意地生活。
诗意地生活。
我们的生活可能并不诗意,不如意事常八九;但是,我们何不让自己的心灵去寻找一方诗意的天地?书画如此,围棋何尝不如此?
北宋王禹偁《黄冈竹楼记》:“予城西北隅……因作小楼二间,……远吞山光,平挹江濑,幽阒辽敻,不可具状。夏宜急雨,有瀑布声;冬宜密雪,有碎玉声;宜鼓琴,琴调虚畅;宜咏诗,诗韵清绝;宜围棋,子声丁丁然。”——“子声丁丁然”,写尽消遣世虑、寄情风帆沙鸟烟云竹木之诗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