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达聪老先生,海派国画家,我崇敬的老师。
山阴路的一栋3层小楼,40年代起老师就居住在这里。进门一小庭院,有老师亲自栽培的翠竹,密密的竹叶高过院墙,远处就能认出。画室设在二楼南向一个连着阳台的单间,阳台摆着君子兰、兰花、牡丹。一张大画桌倚窗而置,通往阳台的一整扇墙用作悬挂画作,有时不够挂,就铺在地上。
我有幸接近老师是在1963年开学不久的一堂美术课,学写美术字。老师演示了几种美术字体和图案,让我们选择临摹。老师娴熟的画技,一下子把同学吸引住了,从此同学们对美术课兴趣盎然。
第一次美术作业我得了好分数,老师提名让我当美术课代表。这以后我才知道老师是上海有名望的画家,因莫须有的结论把他派往中学任教。老师青年时代就师从黄宾虹、张大千、沈尹默、郑曼青、汤定之等大家学习书画,还曾与艺术大师梅兰芳有过“共砚同窗”、“谈诗论画”的情谊。早在40年代初老师就在重庆举办个人画展,盛况空前。郭沫若、徐悲鸿、张大千、梅兰芳等诸位前辈莅临参观,郭沫若先生为画展撰写了长篇评论文章。对这一切,老师很少说起。现在我理解,当时老师欲言不能,欲辩也不能。
老师在学校组织了业余美术小组,用课余时间给学生辅导,指导素描写生、讲透视关系、教书法技法。老师强调,开始学画,不外临摹,但必须临摹好画,如起步不高,将终身受累。临摹名家作品,也要善于学习,名家有长处,也有短处,有的长处可能不为自己所吸收,要收获能吸收的长处。提高画技,只有不断地画,多看好作品。关于传统和创新,老师强调,学习传统而墨守成规,有碍于创新。但是没有扎实的基础谈创新,也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老师嘱咐我们记住古人的话,“人品既高,画品不得不高。”很久以后,我从老师的画中体会到老师“我画我心”的境界。老师的画能达到“神完气足”,是学养、修养、人格和精湛艺技的完美结合。我敬仰老师。
1966年美术中专招生,临考前老师指导加鼓励,我认真应考,成绩不错。但没等到发录取通知,“文革”开始,我的梦想破灭,不久去了农村。20年后调回上海,老师仍鼓励我重新开始,老师说:“只要坚持,到我现在的岁数,还有30年,怎么不行?”老师还高兴地笑着说:“我要画到100岁呢。”但是学生辜负了老师的期望,永远愧对老师。
1988年在上海美术馆,老师举办了建国后第4次画展,所展作品160件,这是一次回顾性的系列展,受到各界好评。建国以后,在各种境遇中,老师曾蒙受贬损,但不顾顺逆,不计得失,不求闻达,画笔不辍。老师热爱自然,遍访名山大川,几度攀登黄山,将真情实感融于画中,创作出无数气势磅礴的山水画。老师如此表达其山水画的意境: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一如唐代诗人贾岛诗中所言:“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九十年代末,老师有两个心愿,一是将画室再扩大,以利于画事,又利于迎候朋友和学生;二是总结回顾60多年的艺术之路,出一本画册。可是不久,老师身体突然不适。两件大事均在期待中,老师非常着急。
2000年秋天,老师又病了,年底我再去医院探望,谈话间我将手中的一本挂历展开,老师看到是张大千的山水画,表情一下变了,几乎哭出声来,内心的苦和痛全刻在脸上。过了很久,他对我说,一定要回家去,要画画,还要建新画室,还要抓紧筹划画册出版。这时候,面对病重的老师我能说什么呢?只能给予安慰。而对于一位把艺术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老画家,安慰又有什么用?老师不语了。没过多少日子,老师怀揣着最后的心愿离去了。每每回忆起这些,尽是无限思念,热泪两行。
2004年,《黄达聪画集》出版了。余秋雨先生作序,高度概括了老师的人品画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