萤火虫总是和家乡的井栏、疏篱、土路、夜柳、小河连在一起。萤火虫明明灭灭、闪闪烁烁的时侯,蟛蜞会在夜色里不声不响的,湿漉漉地从河边爬进天井,爬进客堂。
小桌子傍晚的时侯摆在大门外路边,一家人坐在小凳子上,大口大口吃晚饭。父亲吃几口,放下筷子,拿起蒲扇,在儿女们的头上脚下挥挥拍拍,赶掉飞舞的阴险蚊子,然后夹一筷霉干菜在满满的饭碗里。这天我吃得特别快,心里惦记着父亲刚带来的连环画。三弟也吃得特别快,他惦记着到井边去看下面浸着的平湖西瓜——尽管深深的井里黑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父亲忽然提出要检查各人的作业本,看看分数,或许还要与西瓜片的分配挂钩,弄得大家的心情立刻复杂起来。母亲一边收碗一边说吃饭辰光不要不开心。父亲把蒲扇朝小桌子上一放,他有点断定,作业本们或许有点不妙。母亲看父亲脸色沉下去,赶紧说,老大学校里今夜要开家长会呢,你去还是我去?父亲的脸膛立刻放出光来,赞许的眼光朝我头上瞥来,“当然做爹的去!”
父亲在厂里技术出众,为人低调和善,却不知由于什么原因,鲜有受领导表扬的开心事,所以“老大”的家长会,他是必定要去开的。老大成绩好,在学校里常常获好评,家长会上班主任更是常常请父亲“介绍经验”。虽然每每谦虚地推脱一番,但那谦虚的过程分明使父亲很受用。
父亲开家长会去了,气氛立刻轻松。三弟飞到井旁拉绳子。人小,拉不动。他想了想,就鼓捣四弟一起动手。四弟一直是三弟从井里往上拉西瓜的搭档。那年代,吃西瓜也有点奢侈。不知别人家怎么样,反正我家把吃西瓜是很当回事的。将大门关上,天井中摆好小桌子,团团围在一起吃。最后,西瓜子会被妹妹收集,洗干净,晒干,封在瓷罐里,过年时候耐心炒熟,一把一把分配。西瓜皮是母亲做酱瓜的好原料。
我一边啃西瓜,一边摇晃着,抬头看闪闪烁烁的星,星星就会动起来。长大后读杜甫,发现杜诗里,星星也是动的——“鱼龙廻夜水,星月动秋山”;“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吃瓜吃得爽,有时随手就把瓜皮一扔,抛到墙角枫树老根边,那里漆黑漆黑的,却见星星跟着落过去。定定神,才明白那是轻盈的萤火虫。